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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金弓 “大喜!西角门守将已擒获连氏逆党,成功救下皇后娘娘,万岁英明天纵,料事如神!” 宣佑帝慕容澈缓缓点了点头,连家这道暗卡他知悉已久,一直没敢打草惊蛇,也是大齐历代先皇在天有灵,如今才得以出奇制胜。此刻他犹有后怕,自己实在小瞧了那些女流之辈,险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尽管连长安终究没能逃掉,无论如何他是犯了大错。商轶死了,都是他的错。 他立于紫极门箭楼前遥望,远方天边大把金线正一根根刺破青灰云层。天即破晓,却越发寒透甲胄,整个帝京漂浮于浓重雾气里,犹如茫茫海水上漂荡的船。 白莲就是白莲,是上百年南晋与匈奴共同的梦魇,果然名不虚传!沈奉虽然忠勇无畏,可惜并非帅才,宣佑帝本也没指望单凭他便能剿灭白莲花。只是依然想不到,三千禁卫明明先发制人,竟连营房四门也堵不住,竟让无数白盔白甲突出重围,径直杀至宫城前——而自己苦心安排的京畿援军,以及那围定后动、待两相会合后以多击少的妙计,通通化作空谈。 纵使没有连铉,没有连怀箴,血红底色一朵白花的旗帜依旧迎着寒风猎猎招展。晨雾中,人马一片朦胧,唯见那血旗恣意进退、奔突来往,竟无人能挫其锋芒。 “那是谁?”他沉声问。 身后有人支吾半晌,答道:“是血莲旗啊,该是莲花军……不,不,是叛军的首脑人物吧……只不知是哪一个……” “首脑?连铉和连怀箴都在朕手里,还有什么首脑?”慕容澈不由得斥道,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死去的商轶。商轶不仅是他的御医,更是他视如父兄的腹心——是他无数次借着身份之便出入宫禁、传递机密;是他暗地里谨慎筹谋,替自己编织一张隶属于御座的消息之网;甚至在连铉险些将连怀箴硬塞给他的时候,亦是商轶出言劝谏,告诫自己切勿动怒,切勿反目,不妨加以利用,不如避重就轻、釜底抽薪……他虽悬壶济世,却是真正栋梁。 若商供奉还在,他岂会问一句话,只换来呆若木鸡无言以对?是他的不慎他的思虑不周,到头来自折一臂,痛彻心扉……不要想了!慕容澈长舒一口气,战阵之前切忌感情用事,这无可弥补的失去他此刻还不能去想。 “启禀万岁,叛军自连氏父女以降,似还有三名校尉官。其中,彭泰礼……老奴记得是去年战死在南边了;叶洲则上个月犯了事,被贬去了雁门关……这一番掌旗的大约是何隐,三校尉里数他名声不著……” 宣佑帝抬眼瞟向腰弯得几乎折断的内监总管,微微一笑。不愧是老狐狸,眼色生的当真好。 说话工夫,晨雾渐薄,扶着宫城嶙峋的雉堞张望,果然那血莲旗下四名手持大盾的骑兵拱护着一人一马:素白甲胄,灿金兜鍪,猩红柄极长的战刀。那人使的都是修罗场上杀敌的功夫,并没有太多花样,朝阳下但见秋光熠熠、扫风卷雪,无人能在他刀下走过三招。 当真是英雄豪杰!连氏的确卧虎藏龙。慕容澈意气陡升,忽然高声吩咐左右,“去请太祖皇帝的金恨弓来!” 众人相顾失色,那是大齐镇国之宝,当世一等一的神兵,相传乃天人所制,端的是鬼斧神工。武皇帝当年举家遭戮,孑然一身,便以此弓立誓,兴兵血恨,而后二十年开疆拓土、纵横天下,方有今日三千里大好河山。自太祖薨逝,大齐定都玉京之后,历代以来都供金恨弓于奉先殿正中祖宗牌位之下,只每年元日祭祀之时,才请出由天子亲持,向皇陵的方向三鸣弦,以示先辈功业,永志不忘——取之杀敌?两百年间,从未一见! 那又如何?慕容澈冷笑。英雄如太祖,两百年未见!烽烟如当年,两百年未见!被敌人攻至这紫极门下,更是大齐开国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耻辱! 两百年时光荏苒,两百年酒色财气,两百年御座上一代接一代的傀儡之躯,早就浑浊了英雄血脉,催颓了豪杰心胸。这天下第一的名弓,早就寂寞得太久太久了! 大齐以弓马立国,当初修建太极宫之时,便着意兼顾军事用途。因此城墙筑得既高且厚,箭孔密布,比玉京外郭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今夏豪雨绵绵,御沟绿水暴涨,较往年更宽了一倍有余,紫极门的吊桥一升上去,整个皇宫便彻底被深池环绕,固若金汤。 白莲军自城东营地突围而出,三千人且战且走,再怎么指挥若定秩序井然,毕竟仓促间只随身带了兵刃马匹,万万不可能携有笨重的攻城器械。面对头上高耸宫墙,面对脚下怒涛如狂,面对宗主与少主通通生死不明的绝境,当真是以人命去填,人手去攀,什么都不顾了。一次次被倾泻而下的矢石击落,一次次前仆后继,抵死攻坚。 卯时正,天空云翳终于散尽,一时间霞光大放,满地腥气蒸腾而上,映衬着方圆一里许之内万余人的浴血拼杀。这已不是普通的战斗,奇迹般士气不堕、越挫越勇的白莲军分明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个个状若疯魔。眼看着对手大批援兵集结赶至,己方越加寡不敌众形势危急,反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骇人实力! 明明身中数处、十数处致命伤,从头到脚浑似个血葫芦,若是常人早就死了,他们却依然可以举刀杀敌,刀刀见血,半步不退! 就凭着这股鬼神般的煞气,从夜半至拂晓,再到旭日初升,整整两个时辰间白莲军伤亡无数,血流漂杵,攻势却丝毫不减。反是人数大大占优的禁军及京畿大营兵士,越打越是心惊胆战、手足酸软,渐渐落了下风。 纸面上的确是八千对三千,但这八千人要面对的,却是三千只发了狂的狼。纵使有坚壁深池庇佑,纵使明知对方只是垂死顽抗,但如此境地,“胜负”二字,忽然谁也不敢笃定了。 宣佑二年,九月十八,史称“紫极门之乱”,这是大齐开国以来鲜有的惨剧。名字叫做“乱世”的巨大的鸟从天空飞过,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它翅膀的阴影下面。 紫极门宫墙之上,内监战战兢兢地捧着金匮,高高举过头顶。宣佑帝慕容澈撕去匮上皇封,耳畔恍惚间有弦声破空之音,袅袅不绝。那是匣内沉睡百年的神弓欢快地鸣吼,亦是太祖皇帝英灵在不远处发出的欣慰的豪笑声。 他持定弦月弧,紧上麒麟筋,催动内息,对着城上城下无数双耳朵厉声呼喊。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然后弓如霹雳,矢似流星。 随着死伤加剧,血莲旗下的何隐已急命外围收紧战阵,死斗到底。其余人则通力齐攻,即使用刀去砍,也誓要将宫墙砍出一个缺口……才向前推进了百余步,忽听得城头一声怒吼,他急勒马仰面上望,但见朝阳炽烈,立在高处的那个人影笼在一团金黄光晕里,仿佛正在燃烧。 “朕在此!逆贼看箭!” 从慕容澈站立之处至何隐所在阵中,少说也有四五十丈的距离。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何况这距离远远超出了普通箭矢的射程。何隐原没料到这一箭是射向自己的,待发觉不妙已然来不及闪避。幸有身边训练有素的副卫将大盾高高擎起,挡在主将身前——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那卫士连人带盾仰倒,跌下马去,再无声息。 一杆四尺长的金翎箭,射穿盾牌后竟余力未竭,径直透入人体,从后心穿出,偌大的血窟窿。 饶是久经战阵,饶是处变不惊,饶是杀到眼前一片挥之不去的红雾,在场人依然面色惨青目如铜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箭又至,这一次没人再敢掉以轻心。迎着电光来处,剩余三面大盾层层相叠,将何隐彻底护在当中——又是噗的一声,金翎箭直透两层盾面,擦过第三名副卫的手臂飞落于地,箭尖上还钩着缕缕血丝。 三人放下大盾,惊魂未定,不约而同地高呼一声“好”——两军对垒,男儿搏命,无论立场如何,好就是好,豪杰就是豪杰! 四十七丈外的高处,慕容澈同样发自肺腑地大声赞叹,正因为你死我活,才真正无需矫饰不用虚伪。他轻舒猿臂,搭上第三根金翎箭,挽雕弓如满月。 弦鸣,箭发。三盾垒成,严阵以待。 可是这一箭却并非射向何隐——此三人齐护一点,别处自然破绽百出。就在何隐身侧四五步开外,骑白马的护旗官应声栽倒,那代表着战无不胜的血莲旗,那两百年屹立不倒的血莲旗,便在这上万人的注视中颓然落了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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