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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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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安强自压抑澎湃心潮,苦笑道:“那你们自己逃命去吧,不必管我。我其实不是……不是什么白莲血,不是连铉的亲生女儿,为我死,不值得的。” 此言一出,三个丫头都傻了眼。片刻,竟是惜言如金的冬梅率先开口,断然摇头道:“那不可能。” 小竹本是个霹雳火爆性子,一听这话,只当她怕了,再也不顾什么小姐什么奴婢,径直骂开了,“这样的瞎话都编得出?你被男人睡得连根基本姓都忘了不成?那姓慕容的小子看上的只有你血里的莲花!你这样糊涂的人,根本不配姓连,根本不配当副统领的姐妹,被人抓去的怎么不是你?只可怜柳枝她……柳枝竟为了你……” 自小一起长大的四姐妹,走到这里,已永远折损其一,小竹心中伤痛,身子剧颤,嘴唇不住开合,只是发不出声音。突然,她一横眉,长剑出鞘,已架在连长安肩头,厉声喝道:“与其看你临阵退缩,投敌失节,活着丢白莲军的脸,叫天下人耻笑,不如此刻就死在我剑下,我再自刎赔你的命!” 冬梅连忙大叫不可,小叶则二话不说,一剑格开小竹的兵刃,斥道:“荒唐!你是什么样的命,能赔得了白莲花?” 眼看着更漏滴滴,流逝的都是性命生死,连长安再也无心和她们解释,一甩袖子,怒道:“吵什么?吵到人赶了来,全都死在这里是不是?死算得了什么?但平白无故逞一时之勇而死,一定是傻子!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三个,都给我滚!” 小竹依然气鼓鼓,还剑入鞘别过脸去,不敢回嘴,却也不肯走。冬梅无奈地看了她两眼,又转头望向沉默的小叶,求她拿主意。小叶双目微垂,沉吟片刻,轻声道:“我们离家时,宗主吩咐过,深宫内苑,消息不便,若有事故,便以我马首是瞻,你们都没有忘吧?” 冬梅摇头,小竹则硬邦邦地回答:“不敢忘!” “那好……”小叶说到这里,忽然欺身向前,出手如电,早点中连长安身上数处大穴,再顺势接住她慢慢软倒的身子,已换了严厉声色,“速速替小姐更衣,我们走——哪怕我们都死了,也要送小姐出去!” 夜浓稠黏腻,像是沾在手上洗不去的血。连长安已脱了翟衣凤冠,穿了一件宫女的衣裳伏在小叶肩头,由她负着在这样的夜里穿过危机重重的深宫。不愧是白莲军中顶尖的人才,看着身形消瘦,可背上百十斤重量依然可以矫健敏捷、步履如飞。 但她依然累了,很累了,连长安知道——她的头软软地垂在小叶颈后,听得一清二楚。刚离开沉香殿的时候,小叶的气息分明悠长平缓,现在却又急又促——自从遇见第三拨巡夜人,死战得脱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小竹和冬梅自然也已发现,好几次都劝她将背上的“重担”交给她们负一会儿,或者至少停下来歇歇。但小叶只是沉默,只是摇头,只是一次又一次执拗地以身体为盾护住身后的连长安,挥动手中霜刃斩出一片血花……小竹臂上的伤口不住地滴着血,冬梅则更糟,她挨了两掌,受了不轻的内伤。很快地她们都不再劝,明知今夜九死一生,何必虚掷精神?唯剩身体里一根铁骨铮铮鸣响,唯剩咬紧牙关,杀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 说实话,运气不是不眷顾的。因为响镝的缘故,设在宫内的各处岗哨,十成中倒有九成空空如也。但相反的,也正因为响镝已鸣,原本固定的巡逻路线全数乱了套,黑暗的御苑彻底成了个巨大迷宫——毕竟这办法已有多年未曾动用,绝非所有人都能及时反应,所有人都有清醒头脑。这样一来,无论她们走到哪里,都有可能突然撞见各色敌人,突然爆发血战,你死我活。 从沉香殿穿过御花园,一路向最偏僻的西角门而去,起初还记得杀了多少场,遇到多少人,渐渐地,都麻木了,眼前唯剩一片猩红。只有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只有无数盛开无数凋落的艳红的花…… 冬梅倒在离宫墙不足两丈远的地方,手中依然紧握半截剑柄,身边是三名死去的御卫,其中一人的心口上,正插着她折断的剑尖。这是她们一路行来遇见的最强的对手,以姐妹战死为代价,也没能全部将那些人立毙于剑下,还是走脱了一个活口。最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黑暗中迅速传来凄厉呼喊:“有刺客,西墙下有刺客!” 西角门已然在望,生路明明就在前方。但随着那喊声越传越远,黑暗中三三两两的光点遥遥出现,极快地围拢过来,这一次至少有七八个人。 小竹双膝一软,猛地踉跄一下,浑身上下近十处伤口同时剧痛,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我们完了。”她抬手擦一擦唇边的血,惨然笑道。 小叶沉默不语,忽然蹲下身,解开重重绑着的腰带,将连长安放下来,靠在左近一棵树上,回头沉声嘱咐小竹,“我去引开那些人,你趁机带小姐走。西侧门外头埋伏有咱们的暗桩,记得三长两短,你只要叩对暗号,他们一定会打开门接应。” 小竹竟笑了,长喘了好一阵,才轻轻啐道:“办不到!我总之是活不成了,也就剩下这么一口气,还是我去引开他们,你想办法逃出去。” 小叶望着她一身的血污,还有月色下明亮的眼,心如刀割。她和冬梅为了护着武功大打折扣的自己,多少刀剑都是用肉身去挡,才会受这么重的伤……但她依然只能咬牙,断然道:“好,就这样。” 小竹又笑了,一笑,月光下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好姐妹,记得,下辈子还要当姐妹!”言毕转身,她拖着血肉模糊的腿,径直奔向暗影丛生的远方。 小叶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一抹嫩绿融化在夜幕里,直到随风传来模糊的打斗声,直到几盏星星点点的光倏忽聚拢、片刻分散…… 又一朵肆意而明丽的花已然枯萎,再也不复春晖——自己呢?自己又能开放多久?她们这样的人,注定只有刹那芳华,注定只是血一样鲜艳——世上最凄凉的花。 不知小竹拼却性命究竟做了什么,但上天一定听见了她最后的祈愿,那些灯烛火把的光辉再也没有逼近,转而向另一个方向,渐渐远了,最后消失。 小叶忍痛擦干泪水,走向一旁倚着的连长安。月光下,她浑身数处重穴受制,依然无法挪动半根手指,只双目闭合,两行清泪不住地向下流淌。即使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即使分明有一条一条人命在她身边熄灭,她所有的自由唯有落泪,除此之外无可奈何。 不知怎的,小叶心中一动,俯低身子,轻声劝道:“不必哭了,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就该这样死……死得其所而已。” 连长安的双眼猛地睁开,隔着粼粼波光,映着昏黄月亮,那一对深沉眸子竟像是某种诡谲的紫,莫名生辉。怜惜、悲痛、不平还有愤怒,全都混杂在那异色的目光里,几乎在小叶的脸上炸裂开来。 她只觉颈后猛地一紧,她莫名地想起了连怀箴。 白莲又出现了,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在连长安裸露的皮肤下面疯长。这一次比昨夜还清晰绚烂,绿的叶、白的花、金色的蕊层层交织,简直就像是精美绝伦的工笔彩绘——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它的美,无法想象那种惊艳带给你的活生生的魔惑。 小叶忽然笑了,她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将连长安负在背上,缚好,随即蹑手蹑脚地掩至宫墙下。小竹的牺牲没有白费,这边真的已经无人守卫。她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挪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手心下湿冷的墙砖终于变作漆皮龟裂剥落的厚重板材。 没有错,平日里杂役、太监出入的西边小门,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的皇宫的死角——连家的底牌。 她的动作比羽毛还要轻,无限谨慎地摸到门板正中的位置,手指微曲,轻轻叩上去,三长两短,仿佛巨大的鼓槌擂在心上。然后,几乎等了一千年那么长,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清晰的回应,三长两短。 最后一个短音消失,一切归于沉寂,刹那间小叶几乎屈膝跪倒,身子不自禁地酸软下去,好半晌才扶着门扇直起腰。她终于到了这里!活着到了这里!即使一切都成灰烬,只要白莲不死,只要还有一朵花…… 两扇底轴上了桐油的门板无声无息地开启,秋夜的冷风呼啸着钻了进来。小叶打了个寒战,刚要抬步,却忽然僵住,整个人彻彻底底化作了石头。 门的那一边,依然是浓重黑暗,可黑暗里分明有大片出了鞘的刀枪剑戟,明晃晃的。无数盏灯烛、无数把松明同时亮起,她彻底睁不开眼睛,世界唯余一片金色的灿烂死亡。 不知是谁得意洋洋地笑道:“没想到守株待兔,还真的会有傻兔子撞上来——万岁果然神机妙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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