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江山不夜 | 上页 下页


  她努力回想着,这名字似真听见过,但记忆如海,不知沉在哪一块礁石之下,只是想不起来。

  “大约未听说过,”他的笑容依然温煦如春,“你是万安二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十四了吧?而我在万安二十六年,就已离开杭州。”

  “郑叔叔吗?”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在杭州,常听父亲提起某郑姓故友从京中寄来信函,直到父亲骤然去世才失去联络。她一直以为“郑叔叔”是父亲的同僚,没想到竟是一位内官。

  “我与知惠他们这些孩子不同,并非自幼入宫。我是萧山人,年轻时读过书、中过举,不料撞上科场舞弊案,把功名全废了。一介落魄书生,幸得令尊青目,投在军门下效力。万安二十六年,我军与海寇一场血战,同袍捐躯无算,我亦身负重伤,便由令尊安排,入宫做了内侍。”他的声音不似内臣那样尖厉,原来是因为这个。说起往事跌宕,语声波澜不惊,像是在讲别人的履历。

  “令尊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金兰之谊。我是畸零之人,不敢自居叔伯辈。只这皇宫大内,我已浸淫一二十年,略知其中门道。你在我这里待着,尽可安心,不会有人害你。”

  琴太微已是满面泪水。半年以来,她从安乐仙乡跌入修罗道场,并无一人伸出援手。那些辛酸委屈,原本压在心里一丝不敢表露,一身所受的伤痛羞辱,深陷刑狱的惊惧挣扎,病入膏肓的凄凉绝望,与亲族的分割离弃,与祖母的诀别不舍,与表兄的别离牵念,乃至从前父亲暴亡母亲离世,那些生死暌违的瞬间,天人永隔的痛楚,一霎时间从丹田中涌出,化作漫天雨露霜雪,毫无顾忌地浸湿了眼前这位白发故人的衣袖。她毕竟忍不住。

  “好了,好了……”

  郑半山伸出枯枝似的手,轻拍了拍她抽搐的肩膀。

  冬至日举朝往圜丘祀天地。一入腊月,又要早早备下太庙与奉先殿两处的除夕祭祖。直殿监洒扫楼阁廊庑,神宫监排演韶乐侑舞,尚膳监与太常寺筹备节庆宴飨,内外俱忙成一团。唯有这皇史宬,始终是个清冷之地。虽说要编出书目来,此时离六月晒经还有半年之久,并不急在一时。琴太微说是负责誊写,不过只趁着每日下午日光明亮时做做工,其余时间便在空无一人的石楼中晃来晃去,把各种书籍册页翻出来观看。

  皇史宬保存大量图书,防火便是第一桩要事,不仅房梁无木,黄铜作柜,连桌子都是石板打成,照明只用羊角风灯,蜡烛、纸灯笼、炭盆之类更是概不可入楼,所以一到冬日,竟如寒冰地狱一般。那几个小内官多不愿在楼中待着,得空便溜到院中磕牙晒太阳。琴太微自不与他们混在一处。她幼时听父亲说过,这皇史宬十分了得,不仅存放累朝玉册、诏敕、实录等,并且汇集天下典籍文书图册,乃至收录一些民间见不到的秘藏,于是便起了入宝山不能空手归的念头。

  历代的档案文献都收在黄铜打造的巨柜里,名曰金匮。先帝早年极其好文,曾命令司礼监经厂印刷累朝所传之典籍,又自民间搜求大量遗秘,汗牛充栋俱存于此间。后来先帝一心修道,讲幄尘封,这些书便长年无人顾问了。因失于检点,乃至凌乱失序。去年今上偶然路过皇史宬,发现库中藏书有蠹鱼之患,方责令司礼监委派博学内官清点书籍,编撰目录。但内官中纵有博学广识之人,亦不以编书为晋身发迹之道,更不愿远离御前美差而屈就皇史宬这种清寒衙门。所谓编书亦不过是磨着工夫吧。郑半山虽有心做点事,只他也是偶然被贬谪此处,不知自己会待多久,故亦不上心。只有琴太微好奇心盛,对查书这种事情,竟比任何一任皇史宬管事还要热忱。郑半山见她如此有兴致,便将楼中一间朝阳的小室拨给了她,供抄写书目使用。又寻了一件半旧的貂皮大氅、一双羊皮皂靴命她终日穿着,以免受了楼中的寒气,再次生病。

  这天琴太微东翻西拣,发现了万安三十五年的实录——那是先帝朝的最后一年,期间国事更迭频繁,禁中频出异象。即使如她一般的闺中小女子,也隐约听过一些流言。她抱了书册,坐在金匮上一页一页详读起来。然而看了半天,却发现当年的实录官胆子太小,并没记下什么要紧故事。正失落间,忽见郑半山飘至门口,连忙跳下来,反手将书卷抛回柜中。

  郑半山只作不见,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今日风大,何不戴暖耳?”郑半山见她露着两鬓,皱眉道。

  琴太微从袖中摸出暖耳,默默戴上。每年冬天,高阶内官均可从尚衣监领得御寒暖耳一副。郑半山将今年新领的暖耳也送给了琴太微,自家戴去年的旧物。琴太微却不喜此物,只觉戴上这个益发像内官了。

  除夕祭祖,须悬挂历代帝后之容像。这些画像平日里都保存在皇史宬的阁楼上。每逢祭祀之前,由管事太监从阁中请出容像,一一检点清楚,送往神宫司备用。

  郑半山并未叫旁人跟着,只带了琴太微同登阁楼。楼阁闭锁已久,空气凝滞,晦暗无光。揭开沉沉的三重落地帷幕,忽得亮出一排金朱绚烂的巨轴彩绘,皆是一样尺幅一样衣冠。琴太微支起了一扇窗,下午的一线日光穿墙而入,轻尘如雪上下舞动,仿佛画像都活了起来,云黼霞黻,璎珞琳琅,恍如紫霄仙界。

  本朝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少时历尽磨难,戎马半生打下江山,九五之位刚刚坐稳,便兴起酷刑大狱,将当年从龙功臣杀了个干干净净,一时海内英才,百不存一。琴太微注目此人面貌,即使画工百般粉饰,一身杀伐暴戾之气依然掩藏不住。第二代太宗皇帝亦是随父起兵的武将,颇有乃父之风,身躯魁伟面色黧黑。第三代高宗皇帝身体孱弱,面色苍白,登基两年即龙驭宾天,直到第四代仁宗皇帝,才有了清贵文华的气象。下数诸帝俱是衣冠衮冕,面相庄严,观之无甚奇特。琴太微不禁问道:“这些容像,与真人相比究竟有几分相似呢?”

  “还是很像的。”郑半山知她笑道,“尤其近世以来,画师中人才辈出,他们完全可以兼顾帝王的仪态隆重与神形肖似。”

  谈论间已走到先帝画像之前。先帝名杨铎,谥宪庙,十八岁登基,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励精图治,被目为一代中兴之主。不料四十岁上,忽感顽疾,缠绵病榻达五年之久,国事不得不交予皇后与太子处理。宪庙病愈之后,目力全坏,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眼耳鼻口,性情也似换了一个人,从此不再视朝理政,却终年躲在西苑修道炼丹,乃至长居阳台山,与朝天宫的一群道士混在一起。徐后涉政,外戚势起,皆是拜先帝怠政所赐。

  琴太微的父亲琴灵宪,正是在万安年间名扬天下的。她仔细瞧了瞧这位先帝的面容,并不是想象中枯瘦痨病的模样,因为面貌清癯,反而显得仙风道骨。

  她正要品评,目光滑到左边的一轴画上,忽然呆住了。

  画中人不过双十年华,亦着衮冕,玄衣五章,纁裳四章,冕仅九旒,较皇帝冠服稍减。

  “那是庄敬太子。”郑半山轻声说。

  庄敬太子名杨涣,乃徐太后所出之嫡长子。若不是万安三十三年太子骤然薨逝,如今在奉天殿上坐着的人,就不是杨治了。琴太微幼时,亦曾听父亲盛赞太子聪慧贤明,一度被满朝臣工给予厚望。只未想到贤明之外,这早逝的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她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暗遗憾,又问:“郑叔叔,今上和他的兄长像不像?”

  郑半山正在出神,忽听她发问,想了想说:“他们一母同胞,当然有几分相似的。庄敬太子的容像与众不同,并非出自画工之手,而是今上亲手画的。当初谁也没想到他去得那么早,连一幅遗容也未曾留下。后来,太后老娘娘命画工凭记忆画像,总觉得不传神。画工微贱,又非太子亲近之人,岂能看得那么细?后来还是今上亲自动手画了这张画,太后才说像了,于是装裱入库。不过,太子薨逝之前,今上身为藩王,长居庆州,多年不曾入京朝见。所以他记忆中的太子,还是二十岁的相貌。”

  “皇上失去了哥哥,一定很悲伤。”琴太微说。忽又想起“世间多少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之句,便盯着画中的太子又看了几眼,竟于那广额星目、绿鬓青衿之间,当真看出了些戚戚然的意味。

  郑半山似是叹息了一声。

  “我猜,庄敬太子的容像,是郑叔叔裱作的吧?”琴太微忽然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