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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知惠哈哈了一声,踱进门来,抛给她一个蓝布包袱:“琴内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应道:“多谢田公公看顾,奴婢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来跟你说件正事儿。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别闲着。上次你抄的经书甚好。皇史宬那边誊录书目,正缺着人手,你就过去帮个忙吧。”说着指了指那包袱,“换身内官衣裳,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走。”

  她迟疑道:“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田知惠一扭头,瞧见桌上的字帖,掀开一看,帖子背后沾满了斑驳墨迹。他再看看桌上的字,心下了然,不觉冷哼一声,一把拽了徐小七往院里去,顺手带上房门。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件青色贴里,一顶青罗平巾——这是宫中小内官的装束。她心知这是要易装。细看了看那件贴里,倒还干净簇新,于是她换下了宫人袄裙,把贴里加在中单外面。

  她在家时行动都有人服侍。入浣衣局之后,诸事都要自己动手,居然梳头也成了难题,弄得成日首如飞蓬。后来受了杖刑,卧于安乐堂等死,更成了一只蓬头病鬼。近日躲在值房里,既不见人,索性连绾发都免了,只还如小时一般披散着。

  现在要易装出门,却要梳个内官的发髻。待要问问田知惠怎么梳,又觉问不出口,又不敢拖得太久。忽想起在家时曾看过谢迁束发,于是尽力回忆着他如何拢发,如何束带,如何加冠……想着想着,铜盆里溅起了一朵水花,却是自己的眼泪。

  终究弄了个男人的发髻,虽不太像,平巾一罩上也还过得去了。

  推开门时,田知惠立在院中树下,正在数落徐小七。回头看见她伶伶俐俐地站在檐下,恰是一个清秀小内官,田太监脸上不禁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正是这位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田知惠出面,把奄奄一息的琴太微从安乐堂中捞了出来。彼时琴太微早已昏聩不知人事,依稀记得有人给自己灌药扎针,有人聚在床头低声议论,声音听不分明。折腾了三五日后,神志稍清,她才知自己是落到了司礼监。这一带位于皇城以东,玉河西岸有许多大小院落,皆是司礼监太监们的私宅。她藏身的这间小院,就是田知惠的地盘。

  初来时她异常惶恐——内官终究也是男人。在浣衣局时,她亦曾听同伴说起,曾有大珰擅自从浣衣局中择取美貌宫人做自己的对食。说这话的宫人,言语中不无艳羡,依傍有力内官总比累死在浣衣局要好。但在琴太微心中想来,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不过田太监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将她锁在这偏僻小院中,不教她出门露面,甚至不让她出大声儿,唯恐被人知道了,一应饮食、汤药,都派了徐小七服侍。琴太微在这里悄无声息地住了一个多月,果真是没被人发觉。她亦问过他们为何要搭救她,徐小七是个孩子,自是说不清。而田知惠只笑而不语,问得多了方含混一句:“谢娘娘是宫中数得着的人物,你又是熙宁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难道真让你死在浣衣局?”

  她想想果然不错,这宫里若还有人肯看顾自己,那也只有谢家表姐了,又问:“不知表姐是否身体安康?”

  “她是你表姐,更是淑妃,在宫里提到她,必须称娘娘。什么姐姐妹妹的,叫人听见了,你又好吃一顿棍子。”田知惠这般教训着,却并没有向她说起淑妃的近况。

  他们出了值房,沿着玉河一路向南走去。路途甚远,田知惠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她介绍着沿途建制。自入皇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外出走动。皇宫分为两重,外面是皇城,内府的十二监八局四司等衙门,皆集于此处,里面一层禁城,才是天子与后妃的居所。禁城的红墙望之不尽,气象森然,高可接天。日色天光之下,依稀可见墙头浮着淡淡一层金光,是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的琉璃顶折出的光芒。

  她疑心是不是都快走到外朝了。

  绕过一带朱墙,她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砖道,砖道尽头是白玉高台。台基上的大殿面阔九间,金瓦铺顶,雄奇壮阔。更奇的是全殿皆用砖石砌就,连一根木头也没有用,宛如千古巨碑。

  下午的日光打在大殿的金瓦上,又洒落一地。田知惠眯起眼睛,微微仰头,似有些陶醉于这清净光彩之中:“这就是皇史宬。”

  听见这三个字,琴太微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当年父亲为她讲京中掌故,曾特意提起这里。

  田知惠领着她寻到一间值房,教她先在外间稍候。房舍不大,却甚雅洁,她揣度这大约是此间管事太监的居所。隔着帘子看见田知惠走到床边,倒头就拜了下去,叫了声“师父”。

  床上有人低声问道:“人带来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琴太微略感奇怪。不及细想,田知惠已招手叫她入内。此时她才看清,那人身形苍老,竟是伏在床上的。这情形再熟悉不过了,九月间她自己就这么趴了十多天。这位老内官一定也是受了杖。

  “这位是皇史宬管事郑太监。”

  田知惠介绍得十分郑重,她忙敛衽欲拜。老内官却道:“琴内人不必行礼。内人到此,我不能起身迎候,实在抱歉。”

  郑太监伏在床上,姿势虽不甚雅,却神色端然。琴太微入宫之后,各样内官也见过一些,端庄谨严的、随和世故的、朴陋直鲁的。这位老内官意态萧闲,言辞文雅,不似宫中之人,倒像是个寻常文士。她先时以为他很老,其实只是鬓发皆白,面容不过四五十岁。

  琴太微正胡乱寻思着,又听郑太监说:“鄙司虽大,人手一直不够,得用者更少。明年六月晒经之前,须得将全库目录整理出来。我因抱病,恐耽误了工期,请内人过来帮忙做点抄写工作——听说内人写得一手好字,鄙司何其有幸。”

  琴太微忙谢过了,又听他说:“此间没有别的宫人,都是些内官。你不便和他们一处,暂且在我的后院安置下——也不要再穿宫人的衣裳。”

  后院以夹道相接,仅开侧门,院中有巨槐掩映,不留意的根本看不出另有房舍——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田知惠将她安置下,道还有事,便先行离去,又嘱她安心在此,“别怕,我得空就来瞧瞧你。”他依然是笑,“那十斤窝丝糖,我可是记下了。”

  房间极小。支了架子床,床帐洁净如新。余地只摆了一张旧漆桌子,桌上笔砚俱全,可读书写字。琴太微就着床边坐下,出了一会儿神。从安乐堂中捡回一条命之后,她在司礼监值房藏了一个多月。如今田知惠那里大约藏不住了,又挪到此处来。只是这样东躲西藏要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告诉她。深如潦海的宫禁之中,她终究要飘向何处,亦无人解答。

  她坐立难安,起身往前院走去。

  郑太监正捧了一卷书,见她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张杌凳:“坐吧,琴小姐。”

  久违的称谓,令琴太微悚然。她并不敢坐,狐疑地瞪着郑太监。郑太监笑了笑,支起身来坐好,认真地看着她:“我叫郑半山。在入宫之前,我用的名字是郑出云——你可曾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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