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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倒是猜得准。”郑半山微笑道。

  转眼即腊月。初八日宫内家家洗红枣、泡粳米、剥栗子菱角,熬制腊八粥,分食互赠之外,还要供奉各处神佛、井灶和园树。到二十四日祭灶,蒸点心办年货,买时兴料子裁制新衣,宫人内官竞夸奢美。从二十四起至正月十七,乾清宫每日放花炮,昼夜不断,偏远如皇史宬亦能听见隆隆声响,过年的气息从禁中一直散布到皇城四角。

  腊月二十五日,徐小七携了一个提篮,从司礼监值房一直跑到皇史宬,把琴太微的院门敲得山响。琴太微颇不耐烦地拉开门,却见他吁吁喘着,一张脸红得像正月里的灯笼,还冒着腾腾热气。

  “干爹叫我送来,给郑爷爷和琴娘子过年。”

  提篮装的皆是年货,第一层匣子里放了一碟糟河蟹、一碟木樨银鱼鲊,一碟江南乌笋,一碟红煨海参,皆是郑半山平日所喜之物;第二层匣子里是一包六安松萝茶,一包寿字雪花糕,一包嵊州细榧,并一小瓶文襄公金坛酒;第三层匣子里却是清香扑鼻,码着九只金灿灿圆滚滚的密罗柑。

  徐小七掀起一只柑,从提篮角落里摸出一只缠枝莲纹青花瓷罐:“这是我给娘子的。”

  琴太微揭开罐子,只觉幽香入脑,原来是蔷薇花油。徐小七嘻嘻笑着说:“我见娘子没有梳头的东西,特意去廊下家买的。这个虽不比娘子在家使的东西好,也是宫里内人们都喜欢的。”

  宫人们所使用的香肥皂、头油、珍珠粉、胭脂等物,皆由宫内尚服局发放,每月有定例。琴太微躲在皇史宬中,是得不到这些的。

  “你的月钱也不多,何必如此破费呢。”琴太微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娘子替我写了这么多字,应该的,应该的。”徐小七连声道,说着又掀起两只柑子,琴太微一瞧,倒抽一口冷气,又是一叠纸!

  “琴娘子啊,今日沈先生叫我们写时文啦!你再帮帮我吧……”徐小七苦着脸道。

  “你们又不考功名,写这个做什么?”琴太微奇道。

  “先生说,将来侍奉内书房,与朝官应对,总要言之有物。官儿们自己都是科举出身,就逼着我们也弄八股……”

  她在家时也看过谢迁写的时文。谢迁自是个中高手,不然也不会在十七岁上就摘得乡魁。可她自己读书识字,却只是粗粗念了一遍四书五经,读了一些诗词歌赋,兴致倒落在了那些笔记杂谈、天文地理乃至精算演绎上。叫她写八股,简直是缘木求鱼。

  “姐姐啊,帮帮我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写,我们真是知音啊……”

  琴太微在脂粉和稿纸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稿纸拿了起来。

  题目是《孟子》上的:“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还好不算太难,如果谢迁在就好了。

  “不过你得多等两天,”她皱着眉头说,“我也没写过这个,得斟酌斟酌。”

  “沈先生说了,年三十儿之前交稿就行。”徐小七见她屈服,心中大喜,“姐姐不用写太好,写得太好先生会怀疑的!”

  郑半山坐在窗下看书,见他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便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红漆海棠食盒:“你们两个分了吧。”

  琴太微掀开盖子一瞧,是雪团冰碾似的一碟子酥油泡螺儿。徐小七欢呼了一声,立刻拈起一只来咬下,只觉得甘美甜润,三两口就滑到了肚里。他一面吃,一面奉承:“也不知是哪位大珰孝敬的,真是稀罕物。清宁宫供奉的点心,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郑爷爷真是桃李满门墙,天下英雄皆入毂中。”

  郑半山和琴太微听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皆笑弯了腰。徐小七又问琴太微为何不吃。

  琴太微迟疑了一下,轻声道:“牛乳做的,有些腥膻吧……”

  徐小七白了白眼儿:“你不吃我就给干爹留着了。”

  “你这孩子有心,还知道惦记干爹。”郑半山呵呵直笑,却推给琴太微一盒梅苏丸:“这个喜欢吗?”

  梅苏丸原是寻常小食,琴太微拈了一枚含在口中,忽然变了脸色:“这不是京里的梅苏丸,倒像是从前爹爹从钱王祠前王家铺子买来的……”

  郑半山微笑道:“确是从杭州采办来的。”

  梅子的清酸从舌尖乍然散开,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游走,又直冲上脑囟,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郑半山把身子支起来,往前倾了倾,又说,“却不知玄静一向为人矜持,竟会跑去街上采买女孩子家的小食。”

  “我娘去后,爹爹身边无人持家。那些绢花、泥偶、糖饼之类,都是爹爹亲自去给我买的。”琴太微压着喉中的颤抖,低声答道。

  “唉……令堂早逝,他又不肯续弦,独自将你带大,殊为不易。你读书也是玄静亲自教课的吗?我瞧你每日所览之书与寻常闺阁不同,倒一一随了玄静的爱好。”

  “爹爹平日忙于公务,并没特意教过我什么。原先在杭州请过一个西宾,胡乱上了几天课。而后我便自己上爹爹书房里找他的藏书翻阅,爹爹有空时也会指点一二。”琴太微道,“只是后来我被送到京中,就没有机会了。”

  “那么,”郑半山悠然道,“你是神锡二年离开杭州的?”

  “是的。”琴太微说,“神锡二年腊月,爹爹入京述职,带着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说我已满十岁,不宜跟着父亲奔走任上。所以过完年,爹爹就自己回了杭州,没有带着我走。”

  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东南总督任上。关于这个,郑半山是很清楚的。“这么说来,你爹爹去世时,你在京中。”他说,“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次日天气忽然回暖,连风也停止了,乍然有阳春早回之意。琴太微要来了热水,躲在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浴罢又解散发辫垂入盆中,一边顺发,一边用半只葫芦舀水,慢慢浇在头上。从前在家时,沐浴洗发皆有人服侍,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如今自己洗头,次次都把前襟和袖子弄得湿透。洗完以后,少不得将袍子脱下来晾着,只穿了一件细棉中单。晾发之际,枯坐无聊,她披了貂皮大氅,又袖了一只黄铜手炉,溜入石楼游逛,将前日寻到的一卷地图取了出来,悄悄携入自己的小室中。

  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射入,室内颇为暖和。她支开窗牖,只见长空一碧,风烟俱净,望之令人心中清澈空明。万寿山如海上蓬莱一般,遥遥浮于空中。

  她忽想起白鹤来。

  本以为北地气候寒冷,白鹤不能栖居,是谢迁告诉她万寿山中养了一群白鹤。他们亦曾谈论过去哪里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白鹤,只是别说禁苑深深无门入,他们连走出谢府的机会都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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