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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定权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有暇,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含笑望向自己,一个激灵,才察觉何道然已经归位。忙至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给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之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皇太子玉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颇为喜欢,待众人起身后,便吩咐王慎将早已预备好的如意赐了定权和何道然一人一柄。至众臣入席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

  一干伶人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依循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显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自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便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及待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厢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来往更迭,终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亦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不算寡淡。定权素日并不喜欢这样热闹东西,逐俗随众笑笑,瞧到个空子便悄悄坐回了原位,拈了个梅子含在嘴里醒酒,再看去时,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太常卿傅光时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在了脑后,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蹙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拉扯他衣袖的正是皇帝最小的皇子萧定梁,今年刚刚四岁,因为出世于定权冠礼移宫之后,兄弟二人几乎没有机会谋面。定权除了记得他在中秋节上哭过一次,其余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看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一般站立在眼前,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答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他说起话来尚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人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乳母说我长大了才能吃酒呢。”定权笑问:“不吃酒,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点台上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

  定权哑然笑道:“那人叫目犍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堕入了阿鼻地狱,不得解放……”忽然想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遂简明扼要道:“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也不求甚解,点点头,边看边吃蜜饯,两手上都弄得黏黏糊糊,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叫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长生——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爹爹也是要求仙吗?”

  定权笑道:“爹爹是圣主,大概是不信这些幻术的。你怎么不去敬爹爹杯酒?”定梁垂下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的生母分位卑下,皇帝平素似乎也鲜少将这个幺子放在心上,摸了摸他的头,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碍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呢。”一面抽出手帕亲自给他擦干净了手,又放入他袖中,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罢,去和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晃晃走上去,对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离位,疑心是皇帝叫自己,忙起身上前,低声叫道:“陛下。”皇帝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过了今日,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答应了一声,却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邀请。皇帝笑了笑,亦不追究。客星犯御座,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欢饮,不知何人眼尖,借着酒力忽然叫道:“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不知何时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征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旧典搬出,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如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欢喜,只是懒得去管他们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充当众人的裁判,一面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谈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皆是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不涉边情朝事。如此放眼望去,一殿之上作戏的只管作戏,作诗的只管作诗,各自为政,秋毫无犯,不免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来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忍不住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

  定权不知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忙趋前道:“臣知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石上落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着补充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那时候还是清河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要吃酪。王妃不许,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到了。”定权脸上一红,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一桩往事,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睬他,和顾思林又说起他腿伤之事,顾思林也询问皇帝近来御体安和与否,皇帝便借机抱怨总是腰酸。二人面色皆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经年挚友。定权忽而疑心自己又睡着了,闭目再睁开,如是二三次,见胜地如常,盛筵依然,明媚繁华到了极致,甚至还看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

  待一干文人的诗句作到无可作处,亦分不出高下,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殿,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皇帝便陡然变了脸色。他眼见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回头去看顾思林,只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挥手令陈谨退下,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以致中酒的缘故。用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即轰鸣阵阵,周遭正在演奏的声乐,亦如几方人正在争吵殴斗一般。抬眼看了看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他的五官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清光,他的面目模糊,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父子这般长久对望,是从来未有之事,皇帝难免心生诧异。人言天下至亲,莫如父子,可是面前的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疲惫如大潮涌起,吞噬了皇帝清醒的思维。他垂下眼帘,朝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方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试探地叫道:“陛下——父亲?”皇帝只觉这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忖度了片刻回答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不适,待到曲终,臣吩咐停止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就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虽不解皇帝此意为何,只知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我进去罢。”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的面色同时一滞,良久方闻皇后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至半尺之深。二人同上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样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问:“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曾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言既出口,皇帝忽觉此语此情此境都似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想不清爽,半日回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愣了半晌,突然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路官道官邸,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淡淡应道:“朕自然会去查的。”二人同乘默坐,久后方闻皇后低声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吗?”皇帝只觉她这话无比无聊,无比滑稽,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误入车辇的雪片,心中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漫天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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