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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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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的教旨,言左春坊有书寻不见,傅少詹当时在场,我等皆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少詹再四嘱咐我亲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等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殿下。大人且怜下官回衙不好向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现任的首领少詹与左春坊现任的首领左庶子,居本职时颇多不睦,居兼职时自然延续,朝中宫内人尽知道,那内侍听了这话,自然想到又是詹府与春坊龃龉,前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预备着将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两粒金豆,无声交付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钱把重,遂将鼻子放下,顺带连眉头也放下了,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了,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我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开眼笑地离开,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人言,又得人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阁内,交与定权,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屋乌之爱,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不看是什么版本,随手翻了翻,见其中夹着一张字条,取出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圣节上的祝词,依旧又放回原处。将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七品的主簿,想来是没有什么钱给你。说吧,你是收了他制钱,还是金银?” 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支吾着撇清道:“殿下,臣并不曾收他的东西。”偷眼察看太子,只见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略略偏过了头去,牵袖掩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眼波再次横过时,已经满面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据实说明,我尚可酌情处理。你若只想倒行逆施,一意欺君,我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那内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几个钱,怎么便突然连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没有……”尚未申诉完毕,定权的指尖已经敲了敲几面,嘴里轻轻咬出两个字来:“杖毙!” 当时便有人应声上前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不到一二钱金,何至于死,忙高声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臣当真只取了他两枚金豆!”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金豆子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循上前去取了豆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声奉劝了一句:“殿下,慎刑。”定权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本宫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循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忍不住规劝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在外时可以任性,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处,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此处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臣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不理会他,将书中夹着的纸条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循笑道:“是。” 片刻后有人入室回报行杖已毕,定权问道:“他还走得动路吗?”这人被问得愣了半日,思忖着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两锭马蹄金,给詹事府方才的来人送过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本宫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做事。——让那蠢材悄悄去找他,不要当着众人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要赏我也没有那个钱。”这人实在摸不到头脑,答应着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而去,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及至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许昌平,大没好脸色地将两锭金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大有眼内喷火、喉底生烟之态。 许昌平见眼前情境,略一思想,心下便已大致明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地略作回忆,遂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殿下爱惜厚意,臣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料他还可厚颜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嘿”了一声,甩袖便走。许昌平捏着那两锭金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至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金锭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此内侍回宫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复述。定权仔细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苦相,忽然莞尔,对周循道:“罢了,那点钱,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罢。” 眼见圣节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赵王府内一片沉寂。长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手卷和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也不抬头,问道:“有消息了?”四下虽无旁人,长和却仍是上前附耳,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点头,道:“甚是妥当。”长和等候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待他说完,淡淡打断道:“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长和蹙眉问道:“若是圣上甚或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敷衍?”定楷笑道:“休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至多糊涂问问,怎还会认真来问?”长和忖度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不正在这里拣着?”长和凑过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卷青绿山水的天头,自己端起高丽拖尾纸后的白玉碾龙簪顶轴头,慢慢将它卷起,收入匣中,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笑道,“非是我做臣子的曲意逢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其实断不输本朝大家。”长和笑道:“臣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多年前内府装裱书画,我倒曾见过陛下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惊鸿游龙,不足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作回想,低声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言,长和想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了然,笑赞道:“这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臣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不与你相干的东西,自然忘得也快。”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长和,嘱咐道,“便是这件罢,你代我写了贺寿奏和谢罪表,叫人一并交去给康宁殿的王谨。”长和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地东挑西拣,便自行离去。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第四十二章 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天色一片铁青,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接受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不过中间几步路没有屏蔽,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着他手走上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黏手的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吗?”定权尴尬笑笑,方要回答,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臣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之吉兆。”近在咫尺,定权无法置若罔闻,随意附和道:“是。”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笑便不再追究。 君臣进入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令何道然作为文臣首长,此刻出班至皇帝御座前,跪拜祷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站在一旁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食之无味,便展眼向人堆里寻找顾思林,见他果然按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时便站在三省公卿的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会顾思林,既见他以枢部尚书身份站立在文臣之列,面上并无尴尬神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却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州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形容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罢了。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领袖,对句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听到,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得好笑。八月事时,此人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对自己行半分提挈,却也终究没有对自己施半分加害。许昌平说过他如甘草,倒不如说他更像砝码,添斤减两,四平八稳,只是不知皇帝想让他在这杆刚刚扶正的秤上再压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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