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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万寿圣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皇太子压阵,实在不成体统。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面传令旨,言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饮过度,借更衣之机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虽心内急躁,表面却依然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便也借机半推半就多饮了数杯,以为酒遁。支撑到曲终宴罢,代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种冗杂俗事料理完毕,已近戌时。出殿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眉。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要吩咐准备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和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

  王慎原本打算待他还宫再向他汇报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答道:“老臣也没有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在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圣节上又拿出来搅扰?”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王慎索性贴面与他耳语了两句,才略略退避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中途避席。”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向自己时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的疼痛,于此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叹了口气,不再答话。

  二人于雪中站立,到底是王慎眼尖,忽然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抬头去看,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在此做什么?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惊得他的从人忙纠正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妨,随他叫什么——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的行径,定权自然觉得好笑,接过来随手递给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哥哥骗不过他。”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离去。

  定权在雪地里站立片刻,眼看笙歌散尽,人去楼空,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意,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罢。”定权含笑拒绝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任性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定,剩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虽独行入暗夜,亦不觉寂寞。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渐渐地使他感觉出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仍贪恋这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激,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见他要踏雪而去,又阻拦道:“你沿廊下去,别踩坏了这片雪。”

  阿宝在阁内,先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时蒙眬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闻檐外窸窸窣窣,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吗?”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

  §第四十三章 雪满梁园

  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披衣坐起,慢慢揭开了帐幕,旋即又放落,双手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温声问道:“你醒来了?”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来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不忍打扰,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面前,含笑望着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呼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要起来了吗?”阿宝点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亲自上前搀扶起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息了。别竟日躺着,下地走动走动,兴许好得更快些。”她病后体弱,控着头看似极不舒服,定权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面罢。”

  他托着阿宝走到窗前,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作纯银,阁成水晶,朱梁碧瓦隐去了颜色,不见梁间双燕、瓦上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地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摸了摸她的掌心,见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好了,就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摇头道:“不要踏雪,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么久,还没有长好吗?”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说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甲面上仍旧有一道深深裂痕,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阿宝微觉遗憾,转头看见案上摆着的一只小小食盒,问道:“这又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记了。”阿宝疑惑地看他走开,坐到了几案的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到了阿宝的面前,盏中是一碗霜腴雪腻的酥酪。阿宝不明缘故,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到她手中,微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金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着她吃酪,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盼生病。”阿宝奇怪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给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能哄小孩子开心,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就很少吃了。怎么样,你觉得开心吗?”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金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这话说出口,已耗费去了大半,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这么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阿宝摇头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她眼角未坠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着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这束脩,专来求教。”他伸过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泪的下垂,低头看了片刻,用它在桌面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当中这一片,所谓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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