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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晏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禁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哥哥身在殿中,而父亲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地教导哥哥,教他怎样持瓶点汤,怎样转腕运筅,怎样在一汤二汤乃至七汤后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泽,直到他们手中盏内鲜白色的咬盏汤花终于如云雾般升腾而起。他的唇边虽无笑容,可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地昭示心中的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他们不能察觉的远处,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先生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将所有步骤手法一一传授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据守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盏,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作野合?”卢世瑜闻言,登时改变了脸色,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坏了,嗫嚅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地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经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变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吗?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也没有对象可以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现在膝下仅有三女,四弟早殇,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的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过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第三十九章 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身。陈谨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却服紫腰金,衣冠济楚,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听见陈谨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翁,陛下尚未起身吗?”陈谨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等候,这外头的风冰冷。”定楷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谨苦劝无果,只得陪他在风中站立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体态虽然有些肥胖,其实并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见他只顾呆呆站立,终于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着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一惊,忙拱手道:“这便是孤的疏忽了,陈翁理应祗应至尊,孤何劳下顾,陈翁勿怪,快请速回。”

  陈谨见他冠下两耳冻得发白,若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以为弥补,便附在他耳边问道:“臣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声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谨压低声音道:“这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留些心。早膳时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还砸了一只茶盏,溅了娘娘半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吗?”陈谨点头道:“五殿下休怪臣口聒。”定楷微笑道:“孤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陈翁呵护提点。”陈谨自觉仁至义尽,心无挂念,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躲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夜来多梦,未得安眠,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谨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水来,这才小心回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候,他有何事?”陈谨回道:“臣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罢。——这些不识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战战兢兢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齿不清地回答道:“臣来向陛下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亲。”皇帝冷笑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看来教你吹吹冷风也未必不是好事。”他这话说得刻薄,定楷也不敢回答。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在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里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言。”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来,是求陛下为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谨,见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姑娘?”定楷摇头不语,皇帝心中没由来地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搀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双目红肿,似是连眼睛也难睁开,略一思索,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不顾陈谨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臣去了哥哥府上,看了看哥哥二嫂。哥哥临行前想再见母亲一面,臣……想替他向陛下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过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去私见罪人?!”定楷再度跪倒,也不分辩,只顾顿首哭泣。陈谨偷眼看见皇帝面色已极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下……”见皇帝一眼横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在一旁抽泣个不住,一面啜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谨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哥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何其昏聩,从前竟未察觉朝中还藏着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谨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咧着嘴随着皇帝哈哈了两声。定楷却依旧不作言语,不过伏地啜泣而已。皇帝亦不理会他,直至一盏茶尽,才站起身,询问陈谨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常侍,你代朕问问他。”

  定楷不待陈谨开口,叩首道:“臣死罪。”陈谨见皇帝再度沉默,为父子间尴尬僵局逼迫,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怎生还要背着陛下行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旁人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定楷打断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怒极,反倒哈地笑了一声,道:“陈常侍,他可不领你情呢。”定楷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兄长此去山高水长,讵相见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执鞭辔,送至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哥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爹爹明察。”

  皇帝仍是半合着眼睛不说话,陈谨只得硬着头皮接着替他念叨道:“容臣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王爷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王爷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罪人,王爷如何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王爷说臣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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