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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赶到太子林前的宫人和侍卫呆住了,他们没有处理眼前情况的经验。顾孺人正跪在树下失声恸哭,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泪水在落下之前就被封冻在了眼眶中。

  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宫人道:“本宫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宫人默默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为太子撕裂的衣衫,犹豫良久,方奓着胆子低声说道:“殿下,妾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其余言语,遂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加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辰时已经过半,早误了晨定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编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欲借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徒增麻烦,更加无趣。犹豫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向晏安宫赶去。

  及至殿门外,方欲遣人通报,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紫袍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于府中自省,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第三十八章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经弥月未曾相见,此时此地遇到,定棠面上倒并无特别尴尬的神情,顾见定权神色,心内一哂,朝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微笑问道:“哥哥是来向陛下请安吗?”定棠亦笑道:“是,陛下已经起身,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哥哥好去,天气寒冷,哥哥多保重。”说罢不再理会他,便径自入殿。

  皇帝果如定棠所言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或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满桌肴核气味,觉得胃里倒海翻江的难受,终忍不住嫌恶偏过了头去。正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了吗?”

  定权回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点头,亦不询问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今晚也不必过这里来了。”

  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臣须向陛下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报本宫的内侍总管周循,先前也是从宫中出去的,现下臣还宫,依旧还是想用他。”皇帝皱眉想了片刻,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循吗?”

  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人,便随着你的意思吧。这种琐屑事,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忖度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回到延祚宫,思及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感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早膳,挽袖正在暖阁内亲自点茶,听见他进入,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开门见山地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阿公可知道这事?”

  王慎思想不起朝廷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不由也变了脸色,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是陛下的旨意吗?”

  正说着,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定权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状,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话间,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不强让,抬起头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貌甚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春秋鼎盛,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扶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儿臣的便衔感不尽了。”

  王慎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是已经十数年未见他如儿时这般撒娇撒痴的情态,后背不由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老臣万不敢当。”

  定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见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蹙眉后又莞尔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远殿,那里的事本宫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得有些臣子的心意眼目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样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中秋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遴选的亲臣。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瓶中水又响,将他后半句话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眼前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突然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臣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青眼,自然是极好,极好。”

  定权笑道:“好是真好,极是不极。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还是我从前在此处读书的时候,卢先生留下来的。便是这茶道,也还是他教我的。”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呆呆望着他执盏的右手,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既是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你们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么,尽管差人来找他取用便是。”言语时已经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地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比之陛下,比之广川郡如何?”王慎此次却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站立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着他出殿,面上的笑容已如盏中乳花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慢慢正身跽坐于地,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茶床上,任凭碧澄茶汤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他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地望着风炉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有心无力,无论如何都点不出咬盏不退的鲜白汤花了。茶盏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瓶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这茶瓶,还是索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结果,忽闻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何事?”一内侍忙近前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内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作得这么急?”此内侍亦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赔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热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日后待谢良娣来了,后宫事一概报她处置。”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作叮嘱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回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臣听说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来有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怎么说?”

  他这话说得刻毒至极,连带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王慎暗暗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索性不语。二人对面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阿公先请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门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冬日的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利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他连忙避走开来,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疑心他身体不适,欲上前相询,忽闻定权沉声下令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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