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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陈谨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双目帘垂,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一去,想东山再起无异于痴人说梦;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旦思想起今后,但觉如雷贯顶、五内俱焦,又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连眼下都难保全,忙伸手欲为他揉擦背心,却忽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广川郡,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然淡漠,怒意却似已消遁。定楷哭得满脸泪痕纵横,此刻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哥哥说想再见嬢嬢一面。”

  皇帝又问:“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愣道:“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玉容。”皇帝狐疑地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于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转头对陈谨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待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领旨,便拂袖而去。

  陈谨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早转动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扶起定楷,送他直出殿门,见他从袖中掏摸手巾,似欲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白罗手巾和袖内几张字纸模样的东西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小内侍忙四下张罗着捡拾。陈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臣这件虽然粗鄙,倒还算干净,殿下若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接过来胡乱揩了揩眼泪,将巾帕收入袖中,点头道:“想来陛下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陈翁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我转圜。照着陛下的意思,若一时不能婚礼,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中,如篱下做客,梁苑虽好,终非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陈翁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谨笑道:“五殿下言重,臣蒙殿下错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尽精诚?”

  待几个小内侍都返回,四下里张望,见赵王早已经去远,询问仍站立墀上的陈谨道:“大人,五殿下这帕子和钱引怎么办?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还?”陈谨将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钱引是五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罢。”

  按照陈谨的说法,皇帝此日因为定棠之事已经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唤来了王慎,让他传旨,宣召广川郡王萧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王翁,就说陛下心意,本宫感激不尽。”

  待来者离殿,定权将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一宫人,笑道:“赏你罢。”自秋梨收获,储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这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太子对下人素来寡恩,此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谢恩道:“妾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恩泽。”定权又从食盒中拣起了一枚梨,左右一端详,似笑非笑道:“本宫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吗?”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于他白皙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己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次日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向晏安宫门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径至中宫。中秋宴会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成这般情势。齐王于殿门远远望见皇后,已双膝跪落,只喊了一句“嬢嬢”,皇后两行眼泪已经长垂直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跟随在他身旁嘤嘤哀泣。皇后疾步趋前,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么少?不怕冻坏身子?”定棠心痛如斧锯刀割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行抬头,伸出手为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母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亦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亦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焚,终于硬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面色瞬间雪白,惊恐地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罢。”话音犹未落,已闻太子笑声渐近,道:“嬢嬢,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嬢嬢。”伴随笑语,金冠绯袍的身影已经旁若无人地翩然入殿。

  定权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哥哥二嫂也在,这就更好了。哥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何日。本宫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哥哥饯行了罢。”一面回头吩咐道,“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哥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虽明知他故意,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过他们先行,自己偏转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把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其间一只德清窑黑瓷碗中,便是一盏晶莹剔透的银耳炖乳梨。做法似乎不同于常,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形,中央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甚是美观。定权笑道:“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嬢嬢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清热润肺,又怕生食太过寒凉,反为不美,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嬢嬢与哥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工夫。”他平素鲜少这般聒噪,皇后望着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回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得了这句赞颂,兴致愈高,口灿莲花不断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而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定棠赶制的夹袍,定要他除去身上衣衫,试穿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他不在我眼下的时节,还望新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新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罢。”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替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足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这衣裳在灯下做得着急,未免有没剪干净的线头于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无比碍眼,终于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娇儿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瞬。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淡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离愁并非眼前这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地记得,妹妹的脸颊、母亲的双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年纪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似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如嚼严霜。这冷透心扉的滋味,这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平。

  阁外频频来人催请,道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衣袖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道:“母亲,儿去了。儿在异乡,日夜遥祝母亲平安喜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看着定棠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向宫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娘再多看你一眼……”话音未落,身子已经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踏步上前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劝慰道:“嬢嬢,哥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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