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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她听着他说这样的傻话,眼神温柔而哀伤。但是她嘴角的笑容怪异,如讽刺,也如怜悯。她垂下了眼帘,这样看出去,满目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以渐入佳境的香气衬托,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如何能想见真正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何从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陪伴这个卢家郎?那时的她,要何从得知,其实自己的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而她,也没有在一旁带着大度的笑容击节观赏,其实暗自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地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于是在他的眼中,她唇畔笑容中的怜悯加深,讽刺也加深。

  如果人生,真可如诗文一样优美,一样凝炼,过滤掉一切妨碍优雅的杂质,那么诗中的她可以年华老去,她的卢家郎可以继续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可寂寞,可怨恨,可指责他负情薄幸,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的誓言完全忘在脑后。但在前篇中,他们彼此一定都倾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可以两情缱绻,可以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诗外同床异梦的少年夫妇,各自思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阁内早已经静默得难堪。半晌定权方开口问道:“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作思忖,小心应付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你家人在他那里吗?我想法子找到他们,让你们完聚,好不好?”阿宝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的。”话既出口,才自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补过的笑颜,“谢殿下。”定权没有忽略掉她微小的情愫,笑道:“可是你并不喜欢,阿宝。”

  未待她再开口弥补,他翻身面向她,认真提议道:“除了这事,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听。我这个太子虽做得不体面至极,却到底还是太子。你说了,我会替你想法子。”阿宝料不到此话竟会出自他之口,惶恐抬头,却见他双眸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实一般。她的一颗心越沉越低,越放越凉,他究竟都得知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夜说这样的话?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名叫长安的内侍原本就是他的手下?一念既出,她觉得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如同抚摸一副贵重的锁镣,她无力而惶然地摇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语罢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她掌心中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凝神半日,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点头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什么要出西府,去寻许主簿?”

  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他的声音喃喃即如私语一般,其间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察觉,他也没有察觉。

  阿宝低头看他,将覆在他颊上的几缕乱发抿到了耳后,顺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他耳珠的底部,长着一粒孤零零的小小黑痣,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一笑。

  是那样的一个午后,日光是褪色后的暗黄,将他们走过的街市染成了旧梦的颜色。街市上喁喁人声隐去,有了一缕夏日的风,风中携带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栀子花香。他们不知道宫中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行走。淡淡栀子味的风拂起了他儒衫的袖口,他于无声的热闹人群中左顾右盼。她确实有那么一刻,因为失神而失误,把他看成了一个平常的书生。

  心再一次不可遏止地生痛,不知是为了曾经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书生,还是为了眼前他眸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西苑的宫门前犹疑良久;他替她画眉举止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看到的却是金属的冷光;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终止这一场灾厄的匕首却又从中折作了两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触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原本就是虚无凭依的?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里面的那种光,她未曾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

  当然,此情此境,对比移情,她亦无法让自己不想起一个旧日的美人。然而任由她再努力地回想,那个丽人的面容和声音,都已经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他不会懂,也不会信。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终于笑着开口:“其实另外还有个缘故——妾是夜出宫时,听到了杜鹃叫。”定权不解挑眉道:“怎么说?”阿宝道:“古人说杜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妾为何听着却一点都不像?”定权道:“那是因为古人说话和今人不同,如今听去自然不是那个声音了。”阿宝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没有听出来,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她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有的时候,重要的并不是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她没有说什么。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她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中已经满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蜇痛她的伤口?他隐约觉得这念头有些熟悉,蹙眉思忖良久,方记起来。在婚礼那一夜,自己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她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地搂住了太子妃,他新婚的结发妻子。

  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地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叫人再取一件寝衣过来。外头天气太冷,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片刻,赔笑道:“妾怕打扰殿下清眠……”话音未落,却见定权呼的一声起身,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自己,那廊下的兽眼再度不合时宜地涌上心中。还未回过神来,她一双手已经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身体。定权唇角边牵起了一个讽刺的笑意,半晌方颔首淡淡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地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衣架上取下了一领刚刚换下的披风,亲自帮阿宝披好,点头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入殿为太子奉茶,见太子赤足站立于金砖地面,不由吃惊,一人上前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余人愣了片刻,直至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止。

  阿宝走出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只余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灯火为风熄灭,周围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呼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远处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能确定,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阁子的长廊。执灯的宫人正在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经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披风,不知隶属何人,穿在她身上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

  两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边追逐边呼唤道:“顾娘子,当心路滑!”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跟随,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她许多。而抬首望她,却似御风而行一样,平平稳稳愈去愈远,直至消失于视线当中。数名巡夜的东宫卫卫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来人,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头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青,神态却颇为平静,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几人被她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跑来,连忙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她已又从他们身边逃逸,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暗夜,寒风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瓷瓶一样。但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物终将化尘化土,几百年的瓷器如此,几十年的人生亦如此。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放缓了脚步,跨越过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认出了角落里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及一抱之粗。她伸手摸了摸树皮,其上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如玄铁。她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半边脸贴到了上面,慢慢滑跪至尘埃。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即使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两心相印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亲自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做。她想起了他常说的那句话:“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本是何其相似,他们本该何其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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