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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秉灯宫人回首巧笑道:“顾娘子,当心足下。”阿宝生生被她吓得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心跳过快,竟同噩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地停下了脚步。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顾娘子,何事?”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住时日不长,但是上下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温柔敦厚,待下颇为宽和。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夜长梦多,娘子想是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神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妾纵有天大胆子,敢带着娘子半夜随意在宫中走动吗?”阿宝勉强笑笑,道:“正是,教你看笑话了。——殿下可曾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宫人笑道:“殿下现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请娘子过去呢。”阿宝点点头,不再言语,提裙上了玉阶。这位宫人却不明就里,疑心她素来得太子盛宠,是以并不太过重视承恩奉诏之事,却未察觉她抬手从鬓边摸下了一支短短的金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二人于玉阶顶端稍作驻足,缦立远视,天地间仍是那片令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洋洋暖意便扑面袭来,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入室者冰冷的肌肤上,击得半边面颊皆生麻木之感。阿宝一时头晕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景象。皇太子着白纱中单,半散着头发,一只手肘随意地凭靠在隐几上,袍摆下露出的双足未着鞋袜,居然赤裸,俨然一个居家者所能达到的最舒适的姿态。她悄悄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轻声道:“妾恭请殿下金安。”

  定权定然是听见了,却暂时没有理会她,伸手摘下了面前一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揭开一旁的定窑瓜棱香盒,用一只小小竹枓从其中取出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香脂。香脂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犹自丝丝缕缕牵连不清。他以鲜有的耐心,静静等待勺沿的脂膏一滴滴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细放置于香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又观察了片刻,这才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缕淡薄的白色香烟方从狻猊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偏头看他,他在写字的时候,读书的时候,点茶的时候,做一切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以至于执拗。至于执拗,便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天真神情。这微微蹙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纨绔子弟,除了自己心爱的那一点小玩意儿,世间余下一切便皆可不管不顾。这副模样不能说不是可笑可爱的,观者不由想笑时,一眼瞥到了炉盖上吞云吐雾的金狻猊,那与廊下同样的兽首,止不住一哆嗦,默默垂下了头去。

  定权舒了口气,这才抬起头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会起来?在这里还穿这么多,请宽宽衣,不觉得热吗?”

  他和颜悦色,阿宝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定权笑道:“你坐吧。我没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摇头道:“也没有。”定权点点头,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招手道:“你近前来些——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

  阿宝知道太子一向惯用的印纂香、凝和香、牙香、君香多是沉香,臣佐使也不过数味,形制则多为香饼、香丸和花样,像这种蜜膏状的香方却极少使用,是以摇了摇头,敷衍道:“妾见识浅薄,不辨名香。”

  定权抬头望她,温和笑道:“君香还是黑角沉,用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至赤色。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盏。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入砂瓶器,窖藏,历时越久越佳。——这是我刚去西苑时亲手调好储存的,这次搬家,顺便叫人取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吧。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不需他说,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定权道:“这个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没有什么珍稀香材。只是等待的这些时间,是不容易的。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他的手肘慢慢离开了隐几,慢慢直起了身子,以这样一个端庄谨慎的姿势,安静而耐心地凝视她。他似因慵懒而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朝她伸出了双手,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是一字一字哑下去的,最后便只剩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如靡靡的一声叹息,又像七弦琴,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缱绻于弹奏者的指尖。声气入耳,阿宝只觉得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衣领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忪间,碧色上襦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从她的肩头坠落地面。而始作俑者,再次叹息道:“阿宝,我和你,也是一样。”

  这样一句话,却令她的心跳骤停。一室都充满着浓郁花香,她的心中却空荡荡的,怅然如同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只见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地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从颈窝开始,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在中途即为他的双手拦截。那一双手,缘着支撑她身体的脊柱缓缓游移,然后分道扬镳,其一向下揽住了她的腰肢,其一向上扶住了她的脖颈。直至他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适才的如玄冰,此刻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醒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决绝地抵挡住了他贴近的胸膛,试图将自己与那不知真伪的情愫远远隔离,可是用尽全力,他依然岿然不动。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地律动,就如在宗正寺时一样,依旧那样平静,那样从容,所以她分辨不出他的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因为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的掌心中赫然多出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能看出那是血痕,伤处犹新。他游移的目光终于停驻于她鬓畔的金钗上,那两股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致相当。于是他清楚地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惧怕黑夜迷惑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是怎样毫不犹豫地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地刺进了自己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因为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他。

  她的一颗心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临地,孤悬于半空。她的后背出汗,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害怕思想无意中变成有形迹的语言,她害怕动作无意中又成为语言的背叛。所以她一言一词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作为。他看懂了她,可自己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地疼了一瞬。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亲时,他自己的样子。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胸膛,已经无法感知他的心是如何在他的胸膛内重重一跳。她的手即使没有离开他,她也无法感知,他的身体深处,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开始隐隐生痛。他低声询问:“阿宝,你在害怕什么?”她没有答话,细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颤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一句古老的诗:执子之手。此刻,他实在无法断言,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人世间有多少事,并不是靠他一个人的虔心努力便可以达成。

  不过一念,他的心突然软了一块,有鲜血从心中的坍塌处汩汩淌过,牵连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醉如痴。合欢被,枕畔香,寂寂天地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于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妻子脸上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将伊人鬓旁的那支金钗一把扯下,掷落于地。阿宝突然受惊道:“殿下,不可如此……”话未完,定权已经打横抱起了她,径直朝暖阁中卧榻走去。

  他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睁着一双凤目惊惧地看着自己,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片刻,终是动了动身子,给他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侧首瞥见她背靠的那面描金山水的枕屏,信口开河,笑道:“江山美人,此刻叫我占全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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