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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一席话,说得李晗心底骇浪汹涌。

  他并非无知无觉的愚人,父皇留下这收拢人心的功业给他,让他替裴殷两家翻案,近处,是收干才,远的,是平民怨,他岂能不明。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这个皇帝不过也只是一块踏脚石,或者一个便于摆布的傀儡。凤阳王的文学馆压着朝廷的弘文馆,凤阳王的兵权压着他的玉玺冕冠,凤阳王……

  有时恼恨起来,他甚至也在心里做过无数种设想。但终究仅是想想而已。这丧乱绝杀阵那一端,缚着他的亲妹。母亲是绝不能依的。若真起干戈,无论成败,他与母亲必定只能黄泉再见。

  又及,还有阿鸾。

  他满腹忧心,恍惚散漫地游荡,直至习惯性地又走来那冷香萦绕的宫殿。

  满苑冬梅盛绽,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树树妆点得清幽,芬芳暗洒。

  那女子倚在玄关,披着粉帛金绣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时,媚眼静澈得不染尘瑕。

  “你说,朕该怎么办?”他捡走她指尖黑子,盯着她的眼询问。

  “陛下问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惯常地垂下眼去,轻声婉转。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将她扯近面前来,近到几乎贴面。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目光深得恨不能将她剖开心来打量。彼此的吐息,在这寒冷冬日中,愈发不可忽视。分明早已熟悉,却依旧陌生,弗远,又弗近。

  良久,他听见她叹息,“陛下分明已有了决断。殷公忠烈殉国,殷将军难得将才;裴公贤名犹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栋梁。这冤洗了,可正朝纲,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谏之以正道,又可祭庙堂,告慰先帝英灵。陛下何须再问?”

  “你可知道,蔺公谋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个要倒的是谁?”他盯着她,嗓音紧得干涩。

  她静看着面前棋盘,缓缓伸手,将满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起来,“家兄……从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确的事,这一次也没有,不是么。”

  他闻之,手上一松,掌心黑子便啪地坠入乱军,再也寻不见了,只余裂响清脆。

  一方诡谲,连片漆黑,哪见白军的影子。

  他揉着眉骨,呻吟一声,将她狠狠拽下,拉扯得那一捧莹白从指尖洒落,颗颗坠在花香浸润的流泻青丝间。犹似新局。

  言语饮尽,滚烫唇舌皆烙在她肩胛,亲密而又虔诚。那一抹肩上鸾纹,愈发青红得妖异,在旖香缭绕中恍惚振翅,似欲破云向日。

  腊月中,圣旨敕,数罪并罚,罢黜宋乔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职,削爵,与一干证据确凿之从犯,尽斩于市,以正法典。诏,废皇后宋氏为庶人,念其妇人无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财尽充国库,仆婢充奴。首犯既伏,其余涉嫌者,赦免不咎。

  然而,那已一无所有的废后终究没能在皇帝的念情与怜悯中逃此死劫。新隆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她点了一只灯,一把火将这冷宫连她自己一齐烧尽成灰。

  从此,内廷元夜,三年无灯。

  先帝时旧案被翻,便仿佛是将旧朝残影彻底敲散的钟声。朝局在瓦蓝天色下,微妙着愈渐明朗。一月中,今上下诏,改年号为景福。

  血色涂炭,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宋璃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变幻。

  声色俱厉的正宫。善妒狠辣的废后。渐渐的,愈来愈化作了遭遇遗弃的可怜女子,冤死九重的又一缕芳魂。

  令宫人们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津津乐道的故事,永远是暗夜中仿佛存在的魅影。

  流言开始点点弥散,言指瞧见废后鬼魂,白衣曳地,面目已烧得焦黑,在灵华殿前的月色中时隐时现。

  继而进之,便有人揣测,淑妃擅宠,用这苦肉计害死了皇后,故而冤魂不散,前来索命,莫须有之。

  蜚语愈演愈烈,李晗不堪其扰,敕令内廷不得胡乱言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但终是民口如川,愈是强禁,愈发传得神乎其神。

  直至二月时,御医确诊淑妃喜得龙脉,禁中顿时为之风变。

  李晗十分欢喜,祭天,祭祖,又请了得道法师大做道场,以安人心。

  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像一道自天来的明暗光,一半是缘,一半是孽,纠缠难断,但依然照亮了墨鸾的眼睛。

  她不再拒绝吃药,不再浑然无觉地穿着单薄衣衫在凉天里走,不再厌食,不再懒懒地倚在玄关让眉间浸染哀戚。

  她就像一支破冰的花,短暂的恍惚僵愣过去,渐渐便退了霜华,绽出绚烂颜色来。

  她开始一点点地接受,学着像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接受上天做下的巧妙,甚至也慢慢地去接受,那个与她交缠再不能分的男人。他是孩子的父亲。

  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情,不能忘,但却可不去想。感觉着那小小生命正一点点茁壮,时而手舞足蹈,她竟觉得,她能够听见血脉相连时共振的声声心跳。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孩子清亮的第一声啼哭,退去粉红后白净的小脸会是什么模样……每每此时,她便觉得,那些许多她都可以抛下,她看得见幸福的形状,她已触到花开的温度,暖而柔软。

  四月中,李晗恢复了殷氏的世袭国公,由殷孝袭靖国公爵,起任为左武卫大将军。妻张氏诰封二品夫人。

  那个浑身骄傲的女子,大妆之下依然掩不住天成的恣意。她仰着脸,挑起好看的凤眼,拿下巴尖将墨鸾从头到脚勾描一遍,末了,轻笑,一句赘言不加。

  墨鸾被那份神气惊住一瞬,旋即亦不禁笑起来。

  前来拜谒的将军坐在高屏那一端,看不见形容。侧旁的夫人却眉飞色舞,时而拧眉,时而瞪目,时而却又笑得欢喜娇俏。

  分明是眉目传情,须得要心有灵犀。瞧在眼底,怎叫人不莞尔艳羡,度人思己,又惆怅平添。

  “将军沉冤得雪,乃是天道所向,君王英明,臣工倾力。妾乃内妇,不敢妄涉朝政。将军不必来谢我。”墨鸾轻执团扇,掩了半张面,从容陈道,“妾曾逢危难,两度仰赖将军仗义,救命之恩,尚无以施报,万不敢枉受恩公谢礼。”

  “救人性命乃是本分。又何况,去日种种,如去日没,妃主不必以为感念。”殷孝泰然一应,隔屏行了军礼,即便拜辞。

  去日种种,如去日没。

  墨鸾不由得怔忡,揣摩良久,只觉半暖还寒。

  对于这微妙变化,最为之欣喜的莫过于李晗。

  他的欢欣,便似将要初为人父,竟比那年轻的母亲更加期盼孩子的降临。他将每日甘露殿上读书勤政也挪去了灵华殿,只想陪伴他的宠妃爱子久一点,若非裴远、杜衡、蔺谦等一干近臣劝阻,他几乎要将两仪殿的政务也挪过去。

  他喜欢在偷闲时抬眼,看她在一旁刺绣的模样,那样安静恬淡的微笑,在淡粉色的唇上绽起,映着薄薄的阳光,是如斯久违的绝美。

  于是他便忍不住丢下手中事,赖到她跟前去,将耳朵贴在她隆起的小腹,闭上眼享受一瓣喂入口中的蜜柑。细细的吴盐滤了酸涩,甜中一抹淡淡咸香,愈发余韵悠长。

  墨鸾便只得搁下手中针,以免刺伤了他。但他每每将那绣品夺来,胡乱指点,要把花鸟虫鱼全挤在一处,说是这才足够童趣。他又别出心裁地嫌弃常服的衣襟不够好看,央她亲手新做,被宫人们劝阻,说道不可让妃主太劳心,他便做出悻悻模样,这才取了特意找来的素巾子,央她绣上一双戏水鸳鸯,给他贴身来戴,直到终于得了手,才欢天喜地罢住,将这天赐的转机握在掌心,任性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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