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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不可阻挡。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闭上眼,是另一个人,另一张脸。哪怕自欺也好。沉入欲孽,赤裸的纠缠,幻想如此便是了无牵挂。泪成潮汐,欢愉,羞耻,涨落时掩盖下那不可呼喊的名字。

  却终于,还是在那一瞬间,痛呼着醒来了。

  双手遮挡起泪颜,掌心一枚如刺簪,亦紧得戳入血肉里去。

  好疼。

  再睁眼又已是天光大亮。身下仍有涩痛,她坐起来,呆怔怔看着,那一朵暗红花,仿佛仍有腥烈之芳扑鼻。

  皇帝早朝,皇后幽闭,托得多病身,做这规矩之外不守律条之人。从今往后,愈发有得人言:轻慢,狂纵,恃宠而骄。

  人之多言,本无可畏,可畏的,是自己将心失与了人言。

  她起身,轻推开前来服侍更衣的小婢,往汤堂去沐浴。

  烧红的铁蟾蜍,在水波下晕出模糊扭曲的形状。疼痛在热气上蒸中麻痹,她倚着池壁滑入水底,任由长发海藻般漂浮。

  屏息恍惚,似又回到八年前了,尚自羞怯,嫩生生地以为,已瞧见了世间最至极的绚烂,殊不知愈是好看的,毒性愈烈,一旦沉湎,便是再无生门。

  而此刻,一点点地变了,早已今是而昨非。

  她像一尾浑噩的鱼,舒展了百骸,随水沉浮。

  忽然,一双手将她轻轻一拉。冬日冰冷的空气猛然冲入胸腔,凉如寒刃。她轻呛了一口,仰面睁开眼,怔了一怔,猛翻身站了起来,喃喃唤出,“静……姝?”坐在汤池边的女子,因为许久不见,几乎有些不敢相认,但那样亲切的眼神却绝不会错。“静姝!”她不禁一把握住静姝的手。

  “娘子仔细受凉!”静姝忙将她拉起。

  立时便有宫女上前来,替她将身上的水擦干净,服侍她穿衣。堂内炉火烧得十分暖,又有雾气弥漫,并不觉得冷。墨鸾方着了中衣,便又伸手拉住静姝,恐怕她一转眼便会消失了一般。

  静姝从宫女手中接过棉绒袍子,亲手替她穿上,便好似从前,她们仍旧是在凤阳侯府,何其安宁恬静。

  “静姝,你为何——”她惊异又不安地追问。

  静姝将她按在屏风前坐下,不让她被风吹着,又取了面脂口脂来替她细细涂抹。“公主荐我来的,说是——”她又用棉巾子将墨鸾长发裹住,一缕缕地轻捏着擦拭,才应了这一句,话还未完,忽然却听堂外宫人来报。

  “贵妃主命奴婢给妃主送血燕粥来。”

  静姝与墨鸾对视一瞬,唤宫女来接了手。她步到门口,向外细看了片刻,便命人接下那盅血燕粥,又道:“有劳大姊姊回禀贵妃主,多谢贵妃主记挂。淑妃主吃了这血燕粥,觉着好多了,已吩咐了殿上人专司这个,不敢叫贵妃主多费心。”

  那昭阳殿来的宫婢迟疑了一会儿,“贵妃主叮嘱着,妃主趁热用了粥吧,搁得凉了寒胃。”

  静姝眸色一沉,笑里已添了一抹冷意。“妃主这会儿还在沐浴梳妆呢。”她略挑了眉角,一面将那宫婢细看,一面吩咐灵华殿中宫人架起小炉,将那一盅粥用文火小心温上。

  那宫婢吃了一惊,紧盯着静姝打量半晌,又把眼向旁人看去。一旁随李晗留在灵华殿的宫人见状,冲她拧眉轻道:“这位是新供职的阮宫正,早先不是已去昭阳殿拜谒过贵妃主了么,你怎么不长记性。”

  但听得是新来的宫正,那婢女吓了一跳,忙福身歉道:“宫正宽宏。奴婢实属无心冒犯。”

  宫正职在六尚之外,虽是同品,实则驾于六尚之上,专司戒令究禁,寻常小事更有便宜处罚之权,颇有些内廷御史的意味,历来由皇世亲信家仆中的女子出任,是大内中不可轻易得罪的要人。无怪那婢女闻之变色。便是墨鸾从旁听了,也不由得惊得扭头来看。方才重逢惊喜,又是水雾浓重,竟未看清静姝服制、符节。

  “无妨。”静姝微微一笑,命身旁宫女封了一双蓝田玉雕的凤钿,又单取了一支玉怀鼓坠子来也用小锦盒盛了,一并给那宫婢,笑道,“大冷天的,劳动大姊忙碌,这是妃主一点薄谢,烦请大姊回去,务必转呈贵妃主,待妃主身子再大好些,自是还要亲自登门拜谢贵妃主照顾去的。”

  那宫婢见了玉怀鼓,低头露了笑,便即拜辞,颇会意地去了。

  静姝瞧着她走得远了才回身来,从宫女们手中接下巾子,继续细擦墨鸾长发。“想来这世上,原还是好人多。”她忽然笑了一下,在墨鸾耳畔轻哼出这么句话来。

  墨鸾怔了一怔,只觉她一句话似极尽了冷笑嘲讽,不禁叹息。“我今儿才知你本家是姓阮。”她笑了笑,将话岔开去。

  “姓软姓硬的,有什么关系,不都还是我么。”静姝也笑道,待将墨鸾发上浮着的水珠都擦尽了,才沾了花露花油梳理,一面道,“原先的宫正年高还乡去了,公主就荐了我来,补了这么个缺,怕不知要恼了几多人。”

  “你……”墨鸾略一迟疑,看了看其余几名宫女,“那暖炉的烟呛得我难受,你们去扇着些。”她将旁人支得远了,细声轻问,“你做什么也来这里?‘家里’怎么办?”

  静姝笑道:“娘子快别操这份心了。撵了我,正好买两个新的来,再迎个诰命夫人回去,可算是齐全了。正二品的朝中大员,股肱栋梁之才,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你这是真话还是玩话?”墨鸾无奈蹙眉,拉下静姝执梳的手,“他守你到现在,推了多少好姻缘,也实属不易了。”

  静姝静了一瞬,低叹,“再守上十年百年不也还是良贱不婚么。我是个知足常乐安于天命的,只求他快快娶妻生子吧,别耽误了他家的大事,反成了我的罪过。”她抽手回来,捻了墨鸾发丝来盘髻,默然良久,又道,“倒是娘子你呀,你瞧,”她轻推一把墨鸾,将之推得离镜子又近些,“这气色……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你宽心吧。”

  墨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几乎血色全失,苍白中唯有双颊因肺疾而略显红嫣,宛如桃花染。“你知道的,”她苦笑,“这辈子怕是不能忘了。”

  “那也要看值不值当挂记啊。”静姝似负气哼了一声。

  这一句说得极轻,但墨鸾依旧是听进去了,禁不住肩头一颤,又嗽了一阵。静姝骇了一跳,忙取了软垫来哄着她靠下,抚着胸口替她顺气。

  墨鸾倚身靠了,闭着眼,一时竟不敢去看静姝。那样的直言快语,是她绝不敢动半分念头去碰的,便是一念闪过,也足够叫她生不如死。她怕,怕极了。

  章四九 惊风疾

  血色涂炭,是终结,亦是开始。没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新隆二年末,御史大夫杜衡一纸御状代呈圣前,弹劾大司徒宋乔欺上瞒下陷害忠良,诉状人,是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

  李晗急命刑部会同御史台核查,短短五日内,多年来积下的物证人证便一件件提上,又牵扯出先帝裴妃及裴氏旧案。沉冤桩桩,一一浮出水面,环环相扣,半点喘息余地不留,直往死地里狠狠砸下。

  与此同时,三司核审灵华殿行刺案又爆出惊讯,几名宫人皆指凶案实乃皇后主使,意在陷害淑妃,更有人血书涂墙,以死明志。

  外朝内宫,矛头所向都是一个“宋”字。

  突如其来,犹如雷霆乍惊,劈得李晗焦炭糊涂。

  即便当事时气恼冲顶,激愤之下险些说出废后的话来,但真到了此时此景,叫他如何忍心。毕竟多年夫妻情,哪怕将她闭在殿中,平平静静,便是此生再不见,总也是好的。似如今这般,再往下,怕是难逃出这死局了。

  何况,殷裴两家旧案是先帝在时断下的,若此时翻了案,岂非承认先帝昏昧错判?本朝自开元来,以孝治天下,这等事,他如何下得去手。

  杜衡刚直,谢公清流,白弈称病,裴远又是那头二号的苦主……困兽窘境,竟寻不着个可商议之人,李晗万般无奈,只得急请蔺谦。

  不料,蔺谦竟也力主彻查。“陛下仔细想想,先帝当年为何拔擢那裴子恒在陛下左右?陛下这些年来莫非就真的半点想法也不曾有么?这裴子恒与殷忠行,一文一武,皆是安邦兴国的王佐之才。是我朝中兴,还是……陛下可不要枉费了先帝一番苦心,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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