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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不想,她一动,李飏忽然瞧见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女子,顿时就愣住了。孩子心性与死里逃生的后怕劲儿一齐涌上,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爷!我要阿爷!”

  墨鸾给吓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张福见状,急忙将李飏抱过来,礼道:“多谢小大姊了,还是我来吧。”忙乱中,他错将墨鸾当做了宫女。可李飏却连张福也不让抱了,愈发大哭大闹又踢又咬起来。

  武德殿内殿上,吴王李宏正阖目团坐。不同于一般男子,他戴一只羽冠,乌丝如绸披泻,宽袍大袖,分明是道家逍遥俊逸风范。他眉宇间一派安宁祥和,全然波澜不动。

  一旁坐榻上一人,却是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

  窦宽看李宏像个玉雕一般坐在那儿,急得气不打一处来。他特意来寻李宏,本是想与他说那征粮之事,不想李宏却一脸寡淡,任他自说自话了一炷香工夫,连眼也没睁开过。“妹丈,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倒是给句明话呀。”窦宽闷声道,“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你们李家的天下,好歹总要为了阿宝吧。如今皇嗣仁弱,长此以往必有外戚篡权,待到那时,国贼能让你和阿宝好活?再说魏王,他可也是个手腕毒辣的,你将他当兄弟,他又能待你和阿宝有几分好?那前车之鉴坟上的土还新着呢。你当真以为,你不去招他们,他们便也不来招你么。你整日念这些经啊道啊的,真念成个痴子了!”说到激动处,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手已紧握成拳。

  李宏依旧静如止水,静默许久,才轻声长叹:“别和他们争这些。没意思。你帮着四郎早些将粮征上来,民为国本,救民为大。”

  “三郎!你总想想阿俏吧,她泉下有知,见你这副模样该多伤心?你便忍心让她眼睁睁看着你和阿宝为人鱼肉么?”窦宽忍不住大呼。

  这字字恳切欲泣,更提及亡妻,李宏不由得眉心微跳。但他依旧阖目镇静,又待良久,才轻道:“凌广兄,你且去吧,我与你说过好些次了,莫要私谒。”

  一句“莫要私谒”堵得窦宽大为郁闷,眼见多说也无益,叹息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正当此时,忽然,一个侍人连滚带爬扑上殿来,慌乱高呼:“大王!世子落在太液池里了!”

  惊闻此言,李宏脸色一白,猛睁开眼,一下子站起身来,再也静不住了,急急由那侍人带路赶去。

  太液池畔已闹作了一团,在场众人各个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那五岁的孩儿哭得哽咽不接,好不凄惨,观者揪心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关头,一双手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阿宝乖,不哭,阿爷在呢。”好温柔的男声暖暖地哄着,那长袍俊雅的男子,温润华贵,一脸柔软疼爱。

  “阿爷!”李飏哭喊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愈发哇哇大哭,恃宠而骄地将涕泗全蹭在父亲身上。

  李宏抱了儿子,一面哄着,一面观扫四下,一眼便瞧见那坐在地上浑身透湿的女子服饰与宫女青衫不同,登时心紧,忙问:“敢问是哪一家的小贵人?此大恩,小王定当登门拜谢。”

  墨鸾见他们父子和乐,才放下心来,忽然听见李宏问她,忙起身应话,却不想猛站起身时,竟胸口裂痛,耳中嗡响,冷不防嗓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便黑了。

  二八 谓我心

  一个女人,若她不愿被你利用,你便不可能从她身上讨去半分好处,若她不愿为你牺牲,她就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施舍给你。

  醒来时竟是躺在凤栖殿太后的凤榻之上。墨鸾惊坐起身来,当即冷汗涔涔。她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旧伤复发愈加频繁,痛得有如刀戳。她按着胸口侧面,透过绣着鸾凤的重重纱幔,望见太后正立在宫纱朦胧间,定定地看她,那神情似暖还寒。她又惊出一身汗来,慌忙便要下榻施礼。

  但太后却上前来按住她。

  殿内半个侍人宫女也没有,只此二人,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声声吐息。

  太后在榻边坐下,以最最平凡的姿态。她伸手抚上墨鸾的额头,柔声问道:“可醒来了,还难过么?”

  墨鸾呆呆望着,半晌不能还神。她从未听太后这般轻言细语过,甚至从未见太后对任何一个人这样好,即便是蔺姜也没有。

  太后却又从榻前案上端了汤药递给墨鸾。墨鸾伸手去接,只觉得手也战抖了,几次三番竟不能握住那小小的汤匙。

  那是太后,当朝天下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是她的阿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太多的冷酷和残忍,却忽然又感受到这般温暖柔情淡洒。

  太后见她手抖得厉害,微叹,将那药碗端了回去,亲自舀了汤来一口一口喂她。

  墨鸾惊得险些呛住,太后却缓缓拍着她背,温柔慈爱得判若两人。她零零碎碎地说话,说病势,说有众多御医担待,无须太过忧心,又说些毫无关联的事情,不着边际。墨鸾默默听着,忽然偏又想起她杀人时十二分的狠绝,暗自揣测个中意味,却什么也猜不透。

  惶恐中,听见太后道:“那天,吓坏你了吧。”

  墨鸾只能惊疑地望着她,揣测她大概是指那挂在屋梁上的悬尸。

  太后却兀自叹息,“可你做什么要去招惹小四儿。挚奴打了他,可是为你吧。”

  墨鸾只觉得嗓子猛地一紧,一口气呛上来,好一阵咳嗽,顿时紧张,心中已有乱起。蔺姜打了李裕?她不知道。可太后却什么都知道了……

  太后伸手抚着墨鸾肩头散发,又叹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听话。”她的双眼沉沉的,隐动着意味深长的光华,她忽然柔声道,“听我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乖乖的,再不去听白氏的唆使。”说到此时,她眼中忽然又显出冰冷的凶悍来。

  墨鸾心一颤,忍不住便喊道:“我没有受谁的唆使!”

  太后轻笑,“小女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骗不了我的。”

  一时,墨鸾只觉掌心湿冷,咬牙强道:“太后,我真的没有受人唆使。”

  太后面上略微一僵,“你莫要再瞒哄我。”她静下来,盯着墨鸾看了一刻,忽然开口道,“婉仪到底为何将你撵进宫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么?”

  她说得柔声细语,墨鸾却顿时像被铁杵穿刺了一般,浑身冰冷,汗出如浆,后背阵阵发麻,忍不住想要嘶声喊叫。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可她见太后又笑了,那双眼中闪着精光,笑容诡异万变,“我已说过了,只要你乖,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墨鸾只觉得脑中轰的一片茫然。太后说,什么都能给她。若她要白弈,能么?能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逼得几近窒息,竟笑着啜了泪。

  太后却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递到她面前,“但你要听我的话,若有一日我要你用这把刀杀了他,我赐你们百年同寝身后荣殇。”

  刹那,墨鸾听见心深处绷紧的弦,发出一声凄厉的断裂嘶鸣。

  啊,早该料到,她会如是说。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却能牺牲她的孙女儿,能要她的外孙女儿殉葬。

  墨鸾惨然仰面,饮泪而笑,“皇太后殿下说什么,儿家不懂。”

  “你——”太后面色陡然大寒,眼中竟渗出杀气来。她咬牙怒笑,连连地道了三声“好”,一把掐住墨鸾右肩道,“竟然连这又犟又硬不知好歹的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我倒要问你,你若是长在凤阳深闺,如何会得水性?”

  墨鸾猛地一怔,答不上话来。万不曾想到,原来是这个彻底透露了她的隐秘……

  太后并不罢休,手猛一上力。墨鸾只觉得肩头一冷,亵衣已被她扯了下来。“这个胎记,你又要如何强辩?”

  丹蔻恨不能掐入血肉中去一般,满面的怒容映着无言以对的心虚。那一抹鸾纹,青红交错,在冰冷湿润中赤裸,分外妖冶。

  墨鸾惊骇茫然,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胎记,母亲从未与她多说。便是她自己也不曾仔细看过几回。

  太后却忽然一把又将她推开,转身从一旁抽屉中取出一卷画来,狠狠摔在她面前。“也罢,只要你在这画上亲笔写了,写这画中的女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天底下最水性杨花的混账东西!那从今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死要活要闯祸,我绝不过问你半个字!”

  墨鸾打开那画卷,只觉双手战抖不能自抑,眼泪泉涌溃落。

  那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吟吟,披衫轻斜,露出半段玉润香肩,一片青红纹印若隐若现。

  那是她的母亲。

  即便画中的母亲雍容华贵,不似印象中的荆钗布裙,墨鸾依然只需一眼也能认出她来。她肩上也有一抹鸾纹,一模一样的青红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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