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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那如墨如雪的重瞳,让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自惭形秽之感。

  云阳侯最快恢复过来,大笑道:“可惜啊,帝王家的重瞳,竟生在一个教司坊的奴婢身上,这下仙子成了贱籍,可真是有趣得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兴致更高,“抚什么琴,太没意思,来啊,换一把琵琶!”

  琴筝乃是雅乐,即便是国君亲奏,也不算失礼,可琵琶却是倡优之物,身份高贵者从不为之。众人口中不语,心中却都雪亮,这是存心折辱这位亡国公主!

  云时双眉一拧,正待发作,却听那边遥遥应道:“如此也罢……”

  宝锦低低叹了这一句,也不推辞,接过使女递来的琵琶,端坐着试了音,侧身跟鼓师低语几句,终于开始。

  她轻击琴首,轻捻慢拨琴弦,鼓声轻细相和,初时和煦,宛如春日笑语,渐渐地,长轮琴弦越急,似乎边关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地引人忧虑。

  此时琵琶转调越发凄厉,百万铁骑扑面而来,盛世良辰一宵而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偌大世间,万千繁华都在这一瞬销尽,声调之悲,闻者几欲肝肠寸断。

  金戈铁蹄的践踏之中,苍凉悲郁,逐渐低沉,人都以为将尽,却见她素手泼雨般急拨,三声连煞,竟是孤注一掷的决断振奋,仿若一位盖世英雄重转乾坤,轰然声动天地。

  此时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满座为之失色,有人心神不稳,将酒盏掉落于地,清脆一声,却也被这穿云肆虐的琵琶声压过。

  琴弦突然崩断,这雷霆之声瞬间戛然而止,满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喝彩声大作。

  如雷的喝彩声压过全场,后堂中却有人轻轻鼓掌,赞道:“大善!”

  主人徐绩坐于正中,正听了个真切,顿时全身一颤,连玉箸落地都浑然不觉,眼中浮上了敬畏谨惧之色。

  “他”竟然来了?

  他几欲回头叩拜,却强自抑制住了。

  “今日闻此慷慨之音,实在是大幸……”他赞叹道。

  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的,他又看了一眼宝锦,温言问道:“你师从哪位?”

  “不过是家父的言传身教……”宝锦低声道,“若非亲历,哪得如此之音?”

  徐绩眉头一皱,想起了她的身世,于是强笑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命人拿了赏赐,又唤过别的舞姬,《绿腰》之后,又舞《霓裳》,堂上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

  如此欢宴,到了中夜,众人的酒意也有了十分,场中略见稀疏。徐绩瞥了眼两旁,只见正室云氏目光阴郁,不发一言,侧室沈氏却是娇媚地轻笑着,正转头与潞国公夫人低语着什么。

  他低咳了一声,再不愿去管这些明争暗斗,满心里想的,却是方才那轻轻的掌声——难道“他”也对这亡国公主有兴趣吗?

  也许,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然而观此女言行,又并非温柔驯服之辈……

  他又想起皇后的赫赫威仪,顿时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暗自道:不管如何,总是有备无患。

  他起身朝内院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管家道:“请那位玉染姑娘过来一趟。”

  “说起来,姑娘也是王家贵胄……沦落到教司坊那种地方,实在是委屈你了!”

  徐绩长叹一声,看了一眼下首的白衣女子,见她垂首不语,又试探地问道:“姑娘难道不想从那火坑中脱离吗?”

  “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宝锦低声答道,垂下的青丝遮掩住她眼中的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中一阵快意。

  却听徐绩又道:“今上仁慈,姑墨王心怀前朝,不肯降服,才有破城灭国之难,你可要思量清楚。”

  他望着垂首安然的宝锦,斟酌着词句道:“假若宫中贵人愿怜悯于你,姑娘意下如何?”

  原来是来拉皮条的!

  宝锦蓦然抬头,打断了他未尽的游说,目光清冷,冷笑道:“姑墨国的事,不劳大人操心,倒是大人你手上染着主君和同僚的鲜血,暗夜梦回,难道不会亏心于鬼神吗?”

  “你大胆!”徐绩不禁大怒,却正对上宝锦冷笑轻睨的重瞳,不由浑身一震,“你……你到底是谁?”

  宝锦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徐绩仿佛被那重瞳卷入无限的梦魇中,身子止不住地轻颤。

  “锦渊姐姐惊才绝艳,谋算无漏,若不是你将京畿守军调离,她怎会落入不测之地?”宝锦咬着牙,一字一句,凄厉有如杜鹃啼血。

  “我元氏三百多年的江山,竟被你这小人毁于一旦!”

  她怒不可遏,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飘散,仿佛幽冥中伸出的鬼魅之手,要将这叛臣拖下无底深渊。

  徐绩凝望着她,颤抖有如筛糠,此时心中才闪现出一个淡忘的名字,“宝锦帝姬!”

  他勉强辩解道:“景渊帝乔装男子,矫取帝位,本就是颠倒阴阳。她执政暴虐,惹起民怨鼎沸,我不过是顺应天理!”

  “住口!你为了一己私欲,叛卖主君,也配谈什么天理!”

  宝锦咬得唇几乎滴下血来,将徐绩逼入墙边死角,静静地看着他惊慌欲喊。

  “没用的,是你将书房紧闭,隔绝外间,如此作茧自缚,也算是天意!”

  她由琵琶上抽下琴弦,暗光闪现,矫健迅疾犹如游龙。

  室内的灯烛在瞬间被强大的气流拂得明灭摇曳,灯芯中朱红微颤,几滴血珠飞溅,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

  宝锦强忍住胸中的烦恶,莲步轻移,小心地避开这蜿蜒而出的血流,来到窗前。

  绘有荷塘墨韵的窗纸被素手轻轻撼动,随之而来的,是树间疾射而来的锐器。

  轰隆一声,窗棂都被砸了个粉碎,院中的沉寂瞬间被打破,人声喧哗着,朝着这边奔来。

  宝锦以袖将琴弦拭净装上,又刻意让自己直视血泊。

  不再压抑自己,她胸中的晕眩烦恶腾地一下涌了上来,眼前逐渐恍惚。

  “我早就说过,我晕血……”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安心地倒在一片嫣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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