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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邬先生成全过我的性命、你的帝业,可说是他成全了你我的故事。他这样智慧,却这样隐忍,连当世也没有几个人能了解他,更不要说后世……他何等寂寞!”

  “是啊,若没有你,我也不敢想象此生会有何等寂寞……又何尝有人会知道这样的我、这样的你呢?……我们终将湮没于史书烟尘当中,被人遗忘——凌儿,不如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吧。”

  “呵呵,你还没过足写内幕密书的瘾?要把一个这样冗长的故事娓娓道来,真的不是易事呢,更何况,这其中多少笑泪血汗,真怕讲不好。何况,就算辛辛苦苦讲出来了,若无人能懂,岂不更加寂寞?”

  ……

  浅笑絮语,我们拉着彼此的手在山中林荫小道间闲闲穿过,眼前豁然开朗,江风顽皮的推起满山绿波,胤禛的步伐永远这么专注于前,却浑然不觉,落花如雨,正从我们头顶温柔飘落。

  §胤禟番外

  午夜,月亮也随她离开了,只给我留下一片黑沉沉的天、一湖忽然死去的水。心上只剩下一道冰凉的月光——那是她转身时,明净忧伤的脸庞。

  黑暗中不由得轻轻发笑——她又回头了,第三次。

  她总是这样,每一次,想要干脆恨恨地走开,终究又不忍,我能看到她离去的背影里,都是困惑不甘……她实在不适合这样的生活,亲身卷入我们兄弟这点儿肮脏的家务事,已经十八年,她仍然不肯去恨人,而宁愿归咎于命运。

  若“命运”这回事真的存在,这该死的命运,我不知道该感激它、还是该诅咒它,指引我在那一刻,见到她。

  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十九,我的宿命之日。

  八哥站在他书房外的模样依然如此清晰……夏末释放着最后的炎热,傍晚,头顶蓝天已有细碎的云彩飘过,时有风起,蔷薇花架上,花瓣便如雨坠落,现在想来,曼妙如梦。潺潺细流从小桥下流向庭台楼阁深处的湖泊,一切就如同它站在这所府邸深处凝神静思的主人,儒雅、深沉,只在看得懂他的人眼里,带着不易觉察的忧伤和冷郁。

  而我,可恨那时的我,居然还是那样一个愚蠢轻狂的少年,和十弟一起毫无心肝地大笑着闯进这幅画面,听他乐不可支地描述着:“……如此如此,老家伙来找我诉苦,说一张老脸皮都在户部大堂上被老十三扒下来了,活不下去了,要向皇上递折子,辞官归田,我说啊:“老东西,会赖账啊!你一抹屁股走了,欠国库的债谁扛?爷能替你擦屁股啊?你要出气也容易,把银子如数交给爷,爷保准帮你往老十三喝的茶里下一把泻药——反正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了……”

  “九弟、十弟。”八哥从蔷薇花架后迎出来,带着一丝责备地笑看着我们这两个弟弟,折扇轻摇,濯濯如春日柳,令见者心折。

  同为爱新觉罗子孙,我们向来自认没有他那样的气度风范,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有着比我和十弟两个人加在一起还多的心思——不过有时候我很怀疑十弟到底有没有心思,因为每次我这么问着十弟时,他都不明所以地哈哈傻笑。

  “十弟亏得是在我这儿嚷嚷,让外人听见了像什么话?早就大婚出宫了,还提小时候那些顽皮勾当,白白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

  “咱们都在笑话你,要是你再满口屁股不屁股的……八哥,你这个时候叫咱们来做什么?”我拍拍老十的背,笑问。

  “今儿早上四哥和十三弟为施世纶在皇阿玛跟前为户部的账册对质,四哥说事涉朝廷官员的账册,清理过都暂搬到他府里了,我出来的时候无意中问着一句,说有几个账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四哥就请咱们哥儿几个今晚都去他书房一起查查,到底是兄弟嘛,掰清了好说话——他管饭。”

  “要是他管饭我就不奉陪了,到哪儿都板着个死人脸,活像全天下都欠他多少银子没还似的,饭没吃完,我哈的气儿都掉冰渣子!今儿我府里刚发好一对熊掌,不想受那个罪。”我毫不客气地拱拱手。

  “呵呵……就是!九哥,那我今晚到你府上蹭一顿去,我府里那个从保定弄来的厨子昨儿没对我的规矩,被我打折了腿——我正为这个犯愁呢,九哥你说说,上哪儿,能这么快找到一个比他火候功夫也不差的厨子?”

  十弟点点头,笑嘻嘻跟我商量起来。

  “老十!”八哥喝住他,“怎么又干这等事?叫皇阿玛知道了,又是一桩罪过。”

  “厨子没死!就是折了腿,给了银子在治呢,指不定腿好了,还能上灶呢,哈哈……再说上次打死那个小太监,赖到太子二哥身上,不是连皇阿玛都没瞧出来吗,太子也稀里糊涂的,就抵了账……哈哈……”

  “你不提还罢了,竟还好意思提起,若不是我和九弟在宫里多方转圜,你能瞒得过谁去?现在不比小时候了……”八哥认真板起脸来,教训道,“如今办的事儿哪件关系小了?再这么鲁莽,八哥可不管你了。”

  “嗨……”十弟立刻没了方才的气焰,“我……我下次叫他们轻着点打,吓唬吓唬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

  “十弟十弟,怎么就这么直性子,不分青红皂白呢,这个毛病不改,迟早连八哥也被你害了……”八哥摇头叹气,转身便走,“随我去四哥府上。”

  “哎?咱们也要去?”十弟连忙赶上几步问。

  “你们有谁进过四哥书房?”

  我这才想到,不由得促狭心起,拿扇子一拍手心:“是了!四哥府那个铁门栓,我们去倒是去过几趟,都是无关紧要的,书房倒还真没进过,今年他和十三弟从南边买回来的两个男孩子咱们都见到了,见人眼珠子溜溜地转,一脸聪明相,特别是还请回来一个瘸腿书生,打量谁还不知道似的,遮遮掩掩藏在书房,咱们这就去,好好扰攘他一番!”

  “那……回来再去九哥府上吃熊掌,九哥,我这就叫人传信儿给你府上,要慢火细细地烧……”

  胡乱吃了点东西,四哥、十三弟,还有八哥、十弟,我们就绕着账册头昏脑涨地磨蹭了一夜。十弟是最不耐烦的,早就在周围溜了好几圈,显然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开始坐到一旁喝茶发呆。那个瘸腿书生当然是被藏起来了,四哥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无趣,我终于也无聊地站起来,踱到室外廊下透透气。

  月已上中天,洒了遍地银辉,那时懵懂的我,还在不满于浪费了大好良宵在四哥书房里,对宿命即将到来的安排一无所知。

  起初,只是似有似无的叮咚声,听不真切,但侧耳细听时,渐渐有了旋律,我不由得好笑:这分明是女孩子在练习曲子,在我府里撷翠箢倒是常见的,但四哥?还是在四哥枯燥无味的书房?大新闻。

  叫了十弟一起来听,没找到账册的破绽、正在低头沉吟的八哥也顺势走出来,我看见四哥皱眉看了看他的管家高福儿、和十三弟交换了一个略显意外的目光,便也乘机向八哥使个眼色,八哥会意,笑言不信四哥还会有这等风流雅事,要去看看,四哥不便拒绝,但,我和十弟何需他的批准?早就偷偷一笑,沿着回廊向书房深处走去。

  原来书房西边有一个小小的后院,沿走廊转个弯儿,月色好得不需点灯,院中两棵古树,一弯清流,嶙峋假山,沐浴着清冷月华遍地银辉,宛若月宫琼瑶。

  毫无准备地,就这样看到了她,那一刻,我竟然无法呼吸。

  月光隐隐映过她的身体,肌肤中沁出轻纱般柔和的白色光芒,她似乎是透明的。将一把青丝放肆地散在身后,笨手笨脚拨着琴的样子叫人不禁怜惜地一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矛盾的结合,会有这样出奇的稚涩美丽……她是什么?惑人的鬼魅?堕凡的仙子?……或许,山中稚拙烂漫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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