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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十三弟在身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不满地回过神来,看见十弟呆呆地张着嘴——这不是我的幻觉,无论她是妖魅还是精灵,他们也都看到了。

  这时,她轻轻唱起了一首有些奇怪的曲子,我从未听到过的旋律,取自《蒹葭》的词,原本被她拨得痒痒的心又为之一窒。

  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我简直无法忍受自己会有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

  琴声断了,她这才吃惊地发现我们的存在,不安地扭着自己的手指。

  八哥、十弟他们已经缓过来,谈笑风生,我却依然无法言语。直到走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沁凉柔软,一只指头的指甲断了,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

  她一直怔怔地看着我,一双眸子如幽幽两汪秋水,近看她抬起头来时,双目盈盈,似乎刚刚还哭过的。她向我请安,音色娇俏软糯,自称奴婢——她不但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女孩子,而且,不过是一个四哥从扬州买回来的丫头,或许刚刚受了什么气,或者犯了思乡之情,在此排遣郁郁而已。

  该走了。我并不在乎四哥回答了什么,也不在乎八哥对我唐突要人的小小不满,更不知道这一面从此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心,此时唯一的念头:我想要她。

  秋凉了,我的撷翠箢里黄叶纷飞,丝竹盈耳,女孩子们楚腰纤纤,笑语婉转,八哥从廊下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呵呵笑道:“赏心乐事谁家院?九弟好消受啊。”

  “八贝勒吉祥!”

  顺手将桌上的物事“哗啦”扫落一地,吓得莺啼燕啭正请安的女孩子们立刻噤声,我指着她们冷笑一声:“消受个屁!没有一个会唱那首曲子的!居然一个也没听说过诗经《蒹葭》!”

  “哎!”八哥将折扇一合,温言安慰女孩子们,“你们先去吧”,然后才似笑似嗔地问我:“九弟,你这是怎么了?说说也就罢了,一个丫头,值得惦记这么久?”

  他不懂!他们都不懂!我也曾以为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可是每过去一天,我反而会想起更多:那双蕴意深深的眼眸,那只小小的手,那仰头看我的神情,那不卑不亢不迎不拒的态度,还有……还有她所有的一切!

  “……那怎么可能是一个从人市上拣回来的丫头?八哥,你我府里,有的是扬州瘦马,五百两银子一个的身价,倒不如他们去人市上顺手拣的讨饭丫头?”

  八哥坐下来,端起茶盏,望着水上浮起的茶叶出了一会儿神,才笑道:“要说这个,谁不嘀咕呢?四哥近年越瞧越有意思了,他的心思原本就细如发丝缜密、硬如铁板一块,呵呵,真要是捉摸不透起来,也是一个劲敌啊……但这个丫头,你回来第二天不就着人去查了吗?眼下你在南边的手段比我得用,你自己也看了,那就是四哥他们这次去南方后才带进府的丫头,无甚来历,我府上有人听他府上当差的小厮无意中说起,这丫头原来还是贱籍……”

  八哥看看我:“九弟,四哥当时就回绝了你,现在无缘无故的,谁能向他开口要个丫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咱们计议的事儿……你别只顾惦记着美人,把正事给耽误了。”

  “哼,咱们大大小小的火线也埋伏了这么多年了,二哥的太子位早已危如累卵,你忘了昨儿皇阿玛还怎么说他来着?秋凉了,我看他也是秋后的蛤蟆了。”

  “风云突变谁说得准?皇阿玛念着当年赫舍里皇后的恩情,自小就特别宠着二哥,四十年父子情不说,皇阿玛最舍不得的,是他老人家花四十年时光培养出一个太子的心血,仅这一点,太子就有恃无恐。”

  只有我知道罢了,这其实正是八哥最忿忿不平的,同样是儿子,资质不会比谁差,皇阿玛偏偏要格外偏爱那一个,谁有办法?这是八哥的魔障。

  安慰地拍拍八哥的手臂,却懵然不知,自己今生的魔障也已出现,我只是,独自一人时,偶尔会低声念起他们报给我的,她的名字,凌儿……

  我想要她。

  重阳节,太子在毓庆宫代皇阿玛设宴,兄弟们表面上一派融融和煦,其实哪个不是各怀鬼胎?八哥大约想着咱们的大事进展顺利,心情不错,居然跟太子二哥推杯换盏,喝得春色满面;十弟更是胡吃海喝,勾着五哥的脖子说起笑话,有意无意地把五哥自以为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件事抖了出来,吓得五哥脸色都变了。

  我很不耐烦,有意思的是,四哥似乎比我还不耐烦:时常出神就罢了,偶尔,脸上还浮起一个恍惚的微笑。

  看看他,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果然,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四哥,一向最爱与太子示人以亲厚的四哥,居然第一个坐不住,宴席刚刚结束,他就在所有人之前,匆匆走了。

  “……九哥,那丫头虽好,不见得人人都像你这般想着吧……哈哈……何况是四哥这种不解……不解……风情的人呢……”十弟搭着我的背,嘻嘻哈哈地说,舌头都大了,“不然要是我……还等着她留在书房……独自、寂寞……寂寞……良宵?嘿嘿,嘿嘿……”

  “十弟喝多了,赶紧回府去歇着,当心明儿早朝起不来,皇阿玛问着!”

  八哥“扑哧”一笑,指着十弟向我说:“十弟到底还是个小孩子,那样也算善解风情?九弟你也喝得不少了,这也值得你胡思乱想?四哥准是有什么事儿惦记着呢,不然,他要是新纳了妾室,我们准会知道的。”

  “哎?八哥,这说的又是四哥府上那个丫鬟?我都听你们说起好几次了,九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八哥你跟我说说……”年轻好奇的十四弟忙忙追问。

  “呵呵,这有什么好听的……”八哥心情果然不错,笑眯眯地携过十四弟的手,“当日我们去四哥府上……”他居然真的给十四弟细细讲起这个故事来了。

  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他们根本不懂!——我就是知道!四哥一定是回去找她了,一定是在宴席上还想着她,除了她,还能有什么情况会让我们那个四哥如此反常?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

  她是四哥府上的人,四哥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一想起这,我就怒从心头起……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好东西?!

  我想要她。

  康熙四十六年冬天,随皇上巡幸热河,虽然一切都进展顺利,八哥仍执意要我随他一起住,便于通消息,十弟不肯落下,也赖着一起住在八哥的旗云山庄里。

  其时,皇阿玛对太子的猜忌日深,父子二人时常话不投机,此行到热河之前,先更换了他老人家自己身边的禁军不说,还把太子身边的心腹侍卫一起换了。更不用说,接见蒙古各藩王公时,皇上居然弃太子不用,却点名要八哥代御驾前往。八哥与除了喀尔喀之外的蒙古各部一向都有来往,其中个别部族,还关系甚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皇上不但不因此有所避忌,反而干脆顺水推舟……

  如今想来,八哥回来后赏了一夜雪的兴奋,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皇阿玛是器重八哥,真心想看看这个儿子的才能?或许,有那么一点。但更多的,是试探各方反应,为自己深不可测的下一步做谋划,同时,也把八哥推向了风口浪尖……

  “八哥、九哥!你们猜我看见谁了?”十四弟笑嘻嘻地走进来,居然还顺手夺走我面前小几上的热茶一饮而尽。

  “我陪着八哥赏了一夜的雪,眼巴巴熬到天明,你就来抢我茶喝?”我打个呵欠,瞪他。

  “呵呵,一杯茶什么希罕的,九哥,你要是知道我总算见着了哪位人物,只怕送我一车好茶也值得。”

  八哥虽思量计较了一夜,却依然神采奕奕,看着十四弟微微笑。十四弟果然藏不住话,乐呵呵地告诉我们:“我见到九哥念念不忘的那个凌儿了!”

  “什么?她也在热河?你昨天去四哥狮子园了?”我猛地坐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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