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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默然一笑,不置一词。我日益羸弱单薄的身躯和瘦削苍白的面孔让这个好心的老头总以为我在生病。对于我的无故缺课,他不但没有责难,反而报以同情。世事便是如此滑稽可笑。

  我明白,上学对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

  曾经,我是这个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上海的教学质量本就远远胜过偏远落后的山区。

  小姐身子丫环命。上帝给了我敏捷聪颖的大脑和细腻丰富的内心,却没有把我放到相应的外部环境。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凤凰城,我都处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看着身边的亲人和邻居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我是那么厌恶这腐朽的木板房,恶臭不堪的公共厕所,粗鲁野蛮的男人和庸俗琐碎的女人。这一切,组成社会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幅丑陋肮脏的众生相。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被上帝喜悦的孩子,他们被扔在这里,绝望地自生自灭。

  我明白,只有读书是拯救自己唯的一出路。我期望着高中毕业,赶快考上大学,永远摆脱社会底层令人窒息的生活。我希望上美院,绘画这一束温暖而高贵的光,神奇地照亮我漆黑阴冷的心扉。整日徜徉在艺术的殿堂里,和天地日月交融,和自己的心灵对话,是多么的惬意美妙。我会忘了来路的苦楚,忘了亲情的冷漠和褊狭,忘了世间对我所有的亏欠。或许,我会恢复本真的纯净热情,做回一个温暖正常的人。

  可是,母亲却明确地告诉我,我不可能有机会上大学。他们希望的是我赶快毕业找一份工作贴补家用。尽管裴望顽劣不堪,整日打架生事,成绩糟得一塌糊涂,可他们仍指望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多么讽刺!

  未来是什么?找一份低级的简单劳动的工作,勉强混一份温饱,嫁一个低层的靠体力为生的男人,整日鸡零狗碎,沦为斤斤计较愚蠢恶俗的妇人,恰如今日的母亲,或许更糟,因为我还不如她漂亮。

  十八九岁的少女,没有能力安排和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生活要让她毁灭,她不能翻身。

  家里依然冷酷得犹如冰窖。父亲由于日以继夜地加班,愈加愁苦和艰难。母亲仍坚持着她小市民的“体面”,日子捉襟见肘仍不忘给自己扯上一匹织锦缎做身旗袍,虽然这鲜亮的服饰在污秽不堪的大杂院里显得如此的突兀与不和谐,她仍能从男人的垂涎和女人的艳羡中获得虚荣和满足。裴望与我势同水火,他从我面前昂扬而过,满是成功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世界已全线崩溃。在那个冰冷的黄昏,我的梦想与希望和那些画一样被焚烧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连同我可怜的自信和自尊。

  叶松没再来找过我。我承认,对这个拥有艺术家气质的男人有过一丝缥缈的情愫。他的关怀和细心曾给过我安慰,他的首肯和鼓励曾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我并没有奢望和他有一个怎样的结果,我无意介入他的家庭。然而,我记得那个小阁楼,他凝视着我,柔声说:“你是我见到的最有天分的学生,虽然你的外表如此冷静,但你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燃烧着对生命的渴望和激情。”我记得他陪我到山上,给我拍照:昏黄的天空,苍茫的松树,孤独的少女。山风撩动我纷飞的长发,苍白的脸上一片平静。

  寂寞被解读也就获取了安慰。

  可这一切都已不存在。他不能做我的神,因为他只是软弱无力的艺术家,只能活在虚幻的世界里,面对残酷纷繁的现实,他比我更加束手无策。

  生命渐渐进入一种虚无,不再有欲望,也不再有任何痛苦。如果我还试图和裴望在母亲面前争宠;如果我还奢望父亲的理解和关怀,就像那年在奔驰的列车上渴望父亲宽大的手掌温柔地落在我的脸庞和肩上;如果我还热爱绘画,为一个形态临摹不准而焦灼痛楚;如果我还像别的同学一样,为了考试而紧张忙碌,烦躁不安;甚至,如果我希望叶松爱我,逼他去离婚,和他的妻子大吵大闹,那么,每一处细微的欲望都会让我喜悦或失落,哪怕痛彻心扉也好。偏偏,我对一切都没有了任何兴趣,任何感觉。犹如蛰伏到了海底最深处,水面的喧嚣繁华均与己无关。

  19岁的女孩,已经对世界消沉麻木,心如止水。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我无意遁入空门,我不信泥塑的菩萨可以救我于大苦大难。凡尘的种种孽缘,岂是一座寺庙可以斩断包容。

  只有去到山里才能获取短暂的宁静。

  这山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根草,每一滴露珠都有生命,它们和我的呼吸相融,和我的灵魂沟通。

  越来越多地流连在山上,渐渐地,我听到一种宏大的声音从天宇里传来,他呼唤我:“孩子,红尘太苦,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是上帝的声音。

  我不知他要我去向哪里,可是,他声音的慈爱悲悯让我的灵魂得到抚慰。我想,这声音所来自的地方一定有光明、温暖和爱。

  这种神秘的力量主宰着我,让我义无反顾地朝它走去,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了我,我

  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暖和安宁。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自由自在地朝云端最深处飘去……

  §8.芊芊

  裴裴像一滴水,突然从人间蒸发消失,事前并没有任何征兆。

  裴裴一家的反应都麻木而茫然。她父亲呆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她母亲只顾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反复抱怨,看上去十分愚蠢。她的弟弟,我不记得看到过他。

  没有任何人掉一滴眼泪。

  我以为我失去了裴裴,唯一的最好的诤友,这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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