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页 下页
二二


  她的心从不在凤凰城。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异乡人,是一个过客,可是,她的身子却悲惨地留在了这里,并将终老于此。年少英俊,才华横溢的桑的父亲曾是她的梦想和希望,可是,他却以和女人无休无止的纠缠及对家庭的极不负责任彻底地将她摧毁。作为大家闺秀,她一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作风,说话轻言细语,委婉动听。可是,面对桑,她会尖利地抱怨和咒骂,哪怕是一句关心体贴的好话,也绝不会心平气和地说出,完全像是在吵架。当我日后也不可抑制地用这样歇斯底里的语气对桑大呼小叫,才明白这是桑那个军阀家庭固有的氛围,一个原本雍容沉静的女子掉进了这样以争吵作底色的家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也不可避免地被感染,同化。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桑的母亲是一个悲剧人物。

  桑的父亲,有时会打电话叫我们一起吃顿饭,频率基本是一年一次。

  第一次见到桑的父亲,是认识他半年之后。我们在他家门口的斜坡上邂逅,他穿了一套笔挺的黑色西服,打着红色的领带,身材挺拔。他与桑匆匆寒暄几句,便飘然离去。我随口问道:“是谁呀?”桑答道:“我老爸。”

  什么?我震惊无比。这个年轻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男人居然是桑的老爸。他看起来最多只比桑大个七八岁,长得又如此俊美,完全像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如此淡漠,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女朋友,居然不闻不问,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而桑,也没有为我们做任何介绍,比之一个邻居朋友尚且不如。

  当时我刚刚丧父,对所有年纪比我大又父亲健在的人都隐隐有些羡慕和嫉妒,总以为有父亲的人就是最幸福的。可是,桑的父亲不但健在,还年轻漂亮,只是父子共处一个城市,竟一年难得见上一面。

  好不容易见面了,也毫无亲情温馨可言。他唯一关心的是儿子的官位,所以,一见面,便只会殷切又愚蠢地问:“桑,你什么时候可以当上台长?”桑便不耐地别过脸,嗤之以鼻。

  对于我,他儿子的女朋友,他更是从来没有关心过。有一次见面,他突然如梦初醒,“慈爱地”问道:“你,还在公共汽车公司卖票吗?”当时我已经是凤凰城颇有名气的主持人,走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我是谁,他,竟然还认为我在卖票。我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我感慨造化如此弄人。我的父亲兼具所有好父亲的一切优点,我们全家人敬他爱他。当他病时,我千百次跪倒在地,祈求上苍折我30年阳寿,以换取父亲10年的平安。我们全家人更是用尽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却仍然不能挽留他离去的步伐。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但他却永远鲜活地存在于我的心里,分分秒秒,从未稍离。而桑的父亲,就在这座城市,却彼此不愿相见。即便见了,桑也是满脸不屑与无奈。我和桑,真不知谁更为不幸。

  桑厌恶他的父亲,认为家庭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酿就。可是,在很多方面,他又不可抑制地复制了父亲大男子主义的性格,比如说气量狭小,独占心强,把女人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品,以及性格暴躁等。

  桑对我的管束之严,是密不透风的。苍蝇恐怕都难找个缝飞进来。自从接受了他,我便被斩断了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整个世界只有他。最大的宽限,是偶尔抽空到裴裴那里小坐片刻。

  裴裴——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我们童年相识,并共同走过生命中最美好灿烂的季节。我们见证并参与对方成长的每一个历程,以至于话题从哪一个环节进入,都能心领神会。单独面对世界的时候,年轻的我们是没有“历史”可言的,就算有,也是模糊暧昧,语焉不详的。而看到对方,往事便清晰起来,一幕一幕,历历在目,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从童年到少年到青春岁月,我们可清数过去,感慨人生,或者,只是轻轻地一声叹息,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总憧憬,和裴裴对酒当歌,煮酒论英雄。虽然严谨自律的裴裴,绝不会如我这般随性不羁,像个豪迈狂放的江湖女侠。她至多轻轻抿一小口,浅浅一笑,永远是洁身自好的淑女形象。可是,我却仍会憧憬这一幅画面,当窗剪烛,把酒问青天,似乎这更可以形象地诠释,什么叫“知己”。

  这个称谓,经过了我们年轻生命2/3时光的检验,如大浪过后,淘出的真金。虽然并不如钻石般闪亮,却在岁月的尘沙里默默散发纯美的光芒。

  我依赖和信任裴裴,就像依赖和信任另一个自己。每当自己有了什么变化,必得裴裴首肯,方显得有意义。就连和桑的恋爱,恐怕也因了她那句“尝一尝恋爱的滋味吧”。

  和裴裴待在一起,时间总没个够,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知心话没有来得及说,便被桑追命一样的口哨声喊走(当时尚无手机呼机,他总是站在屋外吹口哨)。在桑的强力控制下,我与裴裴的交往疏淡了许多。但我仍在时时寻找着与裴裴见面的机会。

  终于这一天,好不容易摆脱了桑的“监控”,我像往常一样,踱步到裴裴家,只见屋里黑压压地一大群人,有裴裴的亲戚、老师和同学,裴裴母亲惊惶地告诉我:“裴裴失踪了。”

  §7.裴裴

  日子陷入了一连串的空洞和虚无中。

  我浑浑噩噩地行走于苍茫的天地间,像一具没有灵魂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不知走向哪里,亦不知何处是归岸。

  我整日地逃学,跑到屋后的大山上,在石头上呆坐,或是在小道上无谓地奔跑。风在耳

  边呼啸,凄厉而清冷,深秋的大山,已失却夏日时的温情。这是我一个人的大山,在这里,我是唯一的君王。

  有时厌倦了在山里的游荡,我会去学校转一趟。班主任看到我,总是关切地问道:“裴裴,你又生病了?要注意身体呀。已经到了高考冲刺的最后阶段了,成败就在此一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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