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页 下页
二四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走在雨里,绝望而无助地哭泣。

  没想到正是这场大雨拯救了裴裴。

  第二天,裴裴被山上看林的老头背回了家。

  据看林的王老头说,他一早去山上巡视,看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滚下,直滚到他的脚边。他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半山腰大杂院里老裴家的女儿,因为她常来山里,所以认得。王老头见她面孔苍白,双目紧闭,吓了一跳,探探鼻底,尚有呼吸。他连忙唤来同伴,一起将裴裴背回了家。

  我发疯一样跑到了裴裴家。裴裴正躺在床上昏睡。直到半夜方悠悠地睁开了眼。可她双目空洞而迷惘,对什么都视而不见,连我似乎都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从现场遗留的物品判断,裴裴喝了一瓶红酒,吞吃了整整两瓶安定。按照药品的毒性,足以让一个成人丢掉性命,可裴裴并没有死。两种可能,一是药品不是一次性买来,其中有部分假药;二是酒精的刺激让裴裴有过呕吐,大部分药品被排除体外,而倾盆的大雨浇醒了她,让她没有就此长睡不醒。

  不管如何,上天不要收走裴裴,她活过来了。

  第三天,裴裴清醒了过来。她的身体虚弱得甚至不能动弹,但思维已经正常。只是原本就瘦削的脸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条,不及一个巴掌大。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像枯萎的花瓣,仅剩两只眼睛,目光涣散,大得可怕。

  她告诉我,那天上午,她跑了N多家药店,收齐了足够的药品,又买了一瓶红酒。她曾经品尝过这种东西,那“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让她迷恋。还有就是一瓶酒精,一盒火柴。她把所有的日记和重要的书信放进了书包里,来到山上。

  她的计划是,在山上焚烧掉所有代表她精神的文字,然后就着红酒吞下安定片,在那种幸福的迷醉里将酒精浇遍自己的全身,最后划着火柴点燃自己,让身子化作一缕轻烟飘向美丽的天国……

  我听得身体一阵阵收紧发冷,看似诗意的描述掩藏了多么残酷可怕的现实。

  自焚!

  就算侥幸留得性命,这辈子也彻底毁了,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生不如死。

  “为什么,就算你不想再活,为什么对自己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

  “我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人死身留着,多么悲哀。我想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离开,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多美、多好。”她低声而清晰地答道,唇边竟绽开了一个近乎甜美的笑容,在这初冬的夜晚,如此诡异而严酷的美丽。

  望着裴裴貌似柔弱的面孔,我看到了她骨子里的强韧和冷酷。她不但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抛弃自己的生命,还要采取这样残忍的手段,实在太惨烈了。毕竟自己也是上帝创造的一个生命,她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忍心?

  裴裴,我自认为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我以为我们之间无话不说,无所不知,可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她,一时无言以对。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儿都没告诉我你的想法?甚至都没有想过见我一面,或是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费劲儿地说。

  她愣了一下,半晌,才幽幽地回答:“你什么都有,有喜欢的工作,有爱你的人,我不想去给你增添麻烦,影响你的幸福。”

  我希望是这样,因为我的忽略而让她不便打扰,而事实的情形是,我在她的心中无足轻重,她的去与留都与我无关。在她决定告别生命的时候,她脑海中一定会闪现很多人,有她爱的,有她怨恨的,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有令她心碎神伤的……我,却都不在此之列。她心中根本就没有我,甚至不值得她厌恶或憎恨。就像多年前她告别凤凰城去到上海时,也没有想到和我打一个招呼一样。

  我曾以为和裴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可在她欲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时,对我竟没有丝毫留恋,甚至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发现让我沮丧万分。我瞪视着裴裴,悲哀地发现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的力量竟如此薄弱,不值一提。我确信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友谊于她而言并无太大意义。

  我总是在夸大同性间友谊的力量,就像我和裴裴在山上誓言相许永远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直至头发花白,仍像如今这般要好。我认为友情即便没有爱情那般炽烈,亲情那般紧密,但会更恒久稳定。但裴裴的“无情”却给了我沉重打击。

  那么我呢?真的就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侠骨柔情,义薄云天吗?现在想来,虽然我自认对我的女性朋友赤胆忠心,但我的文字里却极少提及同性的友谊,而对哪怕是无聊的爱情却也大书特书。或许在骨子里也认为友谊无关紧要。女性之于友情,大概都这般的全无心肝。

  当时我并没有这么想,裴裴的举动除了让我替她心疼之外,更有一种感情和自尊的受伤。尽管我回家后冲着桑大哭大闹,埋怨就是因为有了他,我忽略了对裴裴的关爱,致使她悲哀绝望,痛不欲生。其实,我知道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我不知道裴裴自杀的真实原因,但明白无论什么原因都与我无关。

  庆幸的是,裴裴在燃烧书信时升起了过浓的黑烟,被一个看林的人大声呵斥,受到惊吓的裴裴惊惶逃离,仓促中失落了整个环节中至关重要的火柴,致使她自焚的计划流产。她因陋就简省略了最后的环节,所以,极侥幸地保存了完整无瑕的形体和容颜。

  年轻人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几天后她就可下地行走,一个月就完全恢复了元气,过量的安定甚至对她的智力也没有任何影响。

  她的表面修复得如同刚刚剥壳的鸡蛋,完好无瑕,没有一丝裂缝。没有人会看出,这个柔柔怯怯,似乎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文弱少女,曾决绝地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丝胆怯、犹豫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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