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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其实,所谓“美”,只是相对的。一个人的价值只有到了相匹配的环境,才会得到承认和赞同。钻石摆在金碧辉煌的展厅里,璀璨夺目,价值连城,而如果混迹于地摊上的小商贩处,它的光彩还比不上闪闪发亮的玻璃。所谓“落汤凤凰不如鸡”。

  我没有光彩,事实上,我几乎是最差的售票员,我的缺点在这份工作里尽显无遗。我不精明,不能准确记住谁买了票谁又没有买,在我手下的“漏网之鱼”不计其数。我手脚笨,不能像别的售票员一般娴熟麻利地收钱撕票。我动作笨拙,哆哆嗦嗦,还没把票撕完,到站了,乘客下车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售票员,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司机和售票员的工资是和卖票的营业额成正比的,我拖了大家的后腿,所有人都对我不满,报以冷脸白眼。我羞愧畏缩,无地自容。如果我说其实我的梦想不是当售票员,而是当一名节目主持人,人们会以为我疯了,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在这个环境里,大家都认为多卖几张票,多挣几十块钱提成便是最大的理想和满足。

  在这段时期里,桑对我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体贴。他只要有空,就会跑到车上来帮我卖票。他会想方设法为我“抢”到一个座位,让我坐下。他则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为我卖票。电视台的工作时间很弹性,他又是主任,有一定的自主权,几乎每天必到,以至于公司的人一直以为我的男朋友是一个无业游民。当他们偶然得知他竟是电视台的文艺部主任时,吃惊得几乎掉下了下巴。在这样卑微的环境里,电视台是高不可攀的梦幻世界,我有个如此“显赫”的男朋友,又如此“屈尊”来为我卖票,在他们心里,我几乎是令人艳羡的灰姑娘了。

  在那些时候,桑确实是我最大的期盼和安慰。每天我一上车,就眼巴巴地等待他的到来。他通常会站在市中心的车站等我。每当路过那个车站,我便会伸长脖子,殷切地张望。

  凤凰城的冬季,终日飘着绵绵的细雨,数月难见一个晴天,太阳更是不可望的奢侈。我从书上得知有的地方常年阳光明媚,四季开满了鲜花,我幻想自己也能够穿着洁白的长裙和干净舒爽的皮鞋,优雅闲适地走在整洁平坦的大马路上。

  可是,那个冬季,我成天穿着臃肿的灰紫色棉衣,奔波在泥泞污秽的马路上。我的鞋永远是湿的,裤子上溅满泥点。我在狭窄拥挤的车厢里来回奋力奔走,手中高举着票夹,拼命拉扯着嗓门喊着:“买票!买票!”

  这漫长的冬季,似乎永无尽头,我终日行走在淫雨霏霏的大街上,像一个潮湿发霉的小土豆,看不到一缕阳光!

  春节又到了。

  曾经,我是那么的盼望着过年。母亲会提前一个月准备年夜饭,香肠、腊肉、炸酥肉、裹蛋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和父亲会配合着吹猪肠、裹面粉、摊蛋皮……家里终日飘逸弥漫着食物的清香和亲情的温馨。我会得到压岁钱,不多,但可以上街吃一些米皮、羊肉粉、豆花面等风味小吃,可以买一件心仪的衣服或是一双皮鞋。

  可是,这年的大年三十,我依然要去跑车。我走在大街上,尽管没有太阳,但随处可见的红灯笼和花花绿绿的大条幅使这个城市笼罩在一种节日的气氛中,显得喜气洋洋。人们手里提着各种礼品、食物,穿着色彩鲜亮的新衣,一个个兴致高昂,喜笑颜开。我穿着黯淡的灰棉衣,布满泥污的皮鞋,木然地穿梭在欢快的人群中,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暗无光彩,悄无声息。我奇怪周围的人怎么都那么愉快,我奇怪这欢快的气氛怎么竟与我无关。

  晚上8点,终于收工了。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聚在家里吃年夜饭,大街变得空寂冷清。我和桑回到家里,母亲并没有准备丰盛的食物。父亲的离去令她心碎神伤,她变得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一切都冷淡而漠然。她不再热衷于食物的花样翻新,不再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条。她懒散而颓废,草草地打发日子,有时甚至连被子都不愿叠。只是在深夜,她会惊悸地哭泣,尖叫着:“老杨!老杨……”我会惊恐地跑到她屋里。母女俩张皇地对视,良久,她会颓然地挥手:“去睡吧。”

  我躺在沙发上,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我想起去年的年夜,我们一家3口在父亲的病榻边度过。父亲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母亲习惯了在丈夫的呵护下,做一个虽然辛劳,却甜蜜快乐的女人。虽然父亲不能说也不能动了,可他人躺在那里,也是一种安慰,就像母亲所说,总是比看相片好啊!我们3人在一起,还是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可如今,人去楼空,家里的天空塌了,母亲的精神支柱也倒了。

  桑不知该如何劝慰我,只是像哄小孩一样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我哭的时候他能不对我发脾气就算宽容了,至于我为何而伤心,他是从来不问也不懂的。

  母亲一直不同意我和桑谈恋爱,一来她认为我此时应以前程为重,不该早恋。二来她认为桑外表桀骜不驯,不似谦谦君子,又有一个破碎的家庭,恐怕心理会有些扭曲。她认为我之所以当上售票员是上苍对我早恋的惩罚。

  可是,年三十的夜里,桑要走,母亲却突然软弱地说:“你今天,就住在客房吧。我们家……人少……”

  母亲一直对男性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就像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精神上依赖和崇拜她的丈夫。当父亲病倒在医院,她又把惊慌失措的目光投向小她20岁的弟弟——我的舅舅。我和母亲两个女人组成的家是凄凉的,母亲想说的是,我们家没有男人。

  女人的世界不能没有男人。尽管她并不喜欢桑,可桑是男人,男人能给女人带来安全和安定。她却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男人的力量可以保护女人不受伤害,可当他反戈,则是女人最大的恐怖和灾难。

  桑就此住进了我家客房,不再搬走。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和司机约好6点半在湘江河边的广场上车。

  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睁开眼,一看闹钟,已是凌晨6点,赶快强令自己离开温暖的令人留恋的热被窝,哆哆嗦嗦地穿上冬衣,拉开房门,冲进了刺骨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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