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页 下页


  到达凤凰城,我才发现从我出生到离开,整整生活了6年的家是如此可怕的陌生。这个处在半山腰上的大杂院,混杂居住着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市井小民,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每天都有发生。而妈妈,她是那样一个艳丽而俗气的女人,头脑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每天,她总是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地去上班,她的工作是在一家合同制的街道小厂做保管员,在那里,她是令人垂涎的大美人。

  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女人生得貌美本就易遭不幸,如果她又虚荣而浅薄,那简直是一场灾难。曾经,她看中父亲那种大城市男人身上所特有的高贵气质,天真地幻想跟了他就可以到大上海去享受荣华富贵,可以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奶奶。可现实粉碎了她的美梦,我的到来又令她另攀高枝的念头轰然倒塌。她变成一个对现实极端不满的琐碎唠叨的妇人,整日抱怨如果不是嫁了一个要啥没啥的倒霉男人,凭她的美貌完全可以过一种很好的生活,住楼房,看彩电,穿金戴玉。对我,她更是一肚子的不满,嫌我不如她漂亮,嫌我不够机灵、不够甜蜜、不够讨人喜欢。“瞧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像个小寡妇似的,哭丧个脸,八棒子打不出句话来,哪里像我呀?我怎么这样倒霉,生了你这么个丧门星?那时候喜欢我的人那么多,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不至于非要嫁到你们裴家,受这些活罪……”每天,我就这样忍耐着她无休止的责难,而我回敬她的,则只有沉默,沉默。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和她一样完美无缺的五官,外露的聪明,会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母亲从不掩饰对儿子的欣赏和偏爱,她总是骄傲地宣称:“幸好上天给了我裴望,他就是我们裴家唯一的全部的希望!”她喜欢一遍遍问裴望长大后要不要孝顺妈妈,要不要给她买大房子,买珠宝钻石,带她坐大飞机……当听到肯定的答复,她便会舒心地咧开嘴,像孩子一样稚气地傻笑。几乎每天她都会重复这样的问答,然后在虚拟的幸福中自我陶醉。

  而裴望,我亲爱的又痛恨的小弟,叫我怎么说他好呢。他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有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和一张抹了蜜的小嘴,但事实上,他是一个魔鬼,母亲无休止、无节制、无原则的溺爱已然毁了他。他骄奢、专横、蛮不讲理又凶残霸道,最可怕的是他天生会撒谎,会伪装,会在父母尤其是母亲面前装出一副纯洁天真的“甜心”模样。而我,他的姐姐,简直是他的天敌。不知他是否记得我曾经对他的“虐待”,但我显然遭受了沉重的报应。他早已不是那个躺在襁褓中稚弱无力的婴儿了,打击我、折磨我、捉弄我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目标和乐趣。而母亲一出现,他便扬起甜蜜的小脸,无辜地说:“妈妈,裴裴打我。”受了裴望戏弄的我又会再遭受一遍母亲暴风骤雨般的责骂和殴打。

  我曾寄希望于父亲来主持公道,毕竟在火车上我曾那么的依恋于他。但父亲和爷爷一样,懦弱的老好人,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对他而言真不知是祸是福。每天在妈妈的怨责声中过活,让他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他只有拼命做牛做马,把挣来的每一分血汗钱恭恭敬敬地上缴母亲,以求讨得母亲的欢心。至于他大女儿层层叠叠的心事,他实在无暇顾及。就算他对女儿心存歉疚,意欲补偿,也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要什么。毕竟他高中都没有毕业,只是一个下体力的粗人,对女儿那纤细的神经,敏感丰富又脆弱的内心世界,他实在无法理解和明白。

  于是,我的心扉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紧紧锁闭。

  在学校我同样遭受挫败,4年时间的阻隔让我忘却了当地方言。这里的孩子不像上海孩子那般文弱,他们粗野而狂放。我白皙的肤色、瘦弱的身躯和一口绵软的吴侬软语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我的郁郁寡欢。一个10岁女孩子的自信心是脆弱的,尤其是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突然就丧失了那种叛逆桀骜的勇气,所有的野性张扬在一瞬间里消失无踪。我仍然只有采取用收缩的姿态来对抗世界的冷漠,关闭在自我的小天地里,隐忍沉默地过活。

  这时候,芊芊走近了我。

  芊芊是班里的小干部,聪明干练,风风火火,很得老师宠爱。课间的时候,她坐到我身边,热情地说:“你的衬衫很漂亮,放学后到我家去,让我妈妈看一看好吗?我要她给我买一件。”她说的是普通话,尽管不太标准,但看得出是想消除我们之间用方言交谈的隔膜。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放学后,我被她拉回了家。

  她家住在地委的家属楼里,不很大的空间,简朴而整齐,屋里最显眼的是满柜满桌的书,我敬畏地感觉芊芊父母是做学问的人。

  见我们回来,芊芊母亲热情地迎上来,拉着我的手说:“哟,你这个同学长得好秀气呀。”我不习惯与人这样肌肤亲近,怯怯地抽回了手。芊芊母亲长得也很漂亮,和我母亲的美却全然不同。她穿着蓝布褂,梳着齐耳短发,嗓门洪亮,像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她仔细端详了我的衬衫,这是离开上海时奶奶送给我的礼物,精致时髦,小城市里绝对买不到。芊芊母亲却充满信心地说她可以仿造一件。芊芊父亲是一个儒雅沉稳的人,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在我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服装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来,宽容而温和地一笑。我能感觉,这个家庭那种温馨和睦的气氛。

  几天后,芊芊穿上了她妈妈亲手做的新衬衫。尽管手工做不出我衬衫上精美的刺绣和繁复的蕾丝,但鲜艳的大红色替代原有的粉红,更为明丽夺目。最重要的是,这里凝聚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耐心爱心和对女儿意愿的尊重,让我羡慕得心里隐隐发痛。

  作为去她家吃饭的回报,我用从上海带回的指甲油把芊芊的十个手指头染得血红。她惊喜地在阳光下摊开手指,快活地高声尖叫,并问我这美丽的蔻丹是否一辈子都不会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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