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页 下页


  童年时芊芊的友谊并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太深的印迹。她是一个天性热情的人,喜好交朋结友,尤其是对她心仪的女孩子,她总是固执地想走近,就像她固执地走近我。所以,她身边一直有很多女孩子簇拥,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并没有奢望“霸占”她的友谊,或者说,也并不想独占。我心中缺失了太多的感情,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同性那微薄的一点友爱远远填不平它。甚至当我决定再次离开凤凰城返回上海时,竟没有想到给她打个招呼。对于她的热情,我显得冷酷而凉薄。回上海后,我也没有和她通过音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不是后来她再一次主动地走近我,我真的已经快把她忘了。

  长久得不到爱的孩子通常也会忘记给予。

  为什么要再次回到上海?我想或许是想逃避母亲无休止的责骂和裴望的刁难折磨,或许是怀念在上海任性妄为纵横江湖的快意时光。

  然而,回到上海我才发现,一切又已物是人非。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让我旧日的“风光”无处可寻,而长久的封闭和收缩让我已经不能够“重出江湖”。我甚至不会融洽地与同学交流和沟通,流畅地说话对我来说是困难的事。他们又开始嘲笑我小城市土气的穿着和举止,这一个新的圈子再次将我排除在外。

  在凤凰城,我被人看做是上海人,到了上海,我又被看作是凤凰城人。我悲哀地发现,我成了一个没有故乡、没有家的人。每一个地方都将我当做异类,每一种文化我都无法融入。我的灵魂没有根,只能在空中凄凉地游荡,找不到安息的家园。

  渐渐地,我长成一个身材纤细,面孔苍白的少女。冷漠是我对付这个世界的唯一武器。我唯有以抵御的姿态来维护自己不受伤害,告诉自己,我不在乎。但是,我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激情和狂野,我时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有很多压抑的情感在胸中涌动。我害怕,怕它哪一天像滚烫的岩浆般喷薄而出,怕它的烈焰会将我灼伤毁灭。我不得不大口地喘气,将这股烈焰平息。

  逐渐地,这股烈焰在我心中长成一株病态的植物,色彩诡异,芳香馥郁,但是,有毒。

  16岁,我再次回到凤凰城。命运便是如此地捉弄我,永远在上海和凤凰城之间游走,永无停止,永无安歇。这便是我可悲的宿命。

  6年过去,家中并无大的变化,腐朽的大杂院,破败的木板房,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母亲依然穿红着绿,但脸上的颜色显然褪败,精力却依然旺盛。父亲变得肥胖而迟钝,脸上挂着被生活重担压垮的麻木。裴望长大了,他漂亮如故,却显然并不是父母期望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恰恰相反,他顽劣不堪,无恶不作,是令老师和学校头痛不已的混世魔王。但母亲依然偏袒着他,总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为他的行为辩护。他对我倒不似童年时那般恶劣,但我们姐弟间那道天生的隔膜永远存在,彼此冷漠,不闻不问。

  芊芊的友谊,在一定程度上滋润了我缺失情感的干涸的心田。但,只在表层,并未深入内里。对我,芊芊的姿态是OPEN的,她的故事我都有参与,无所不知。对于我,尽管芊芊完全透明,但我却不能以同等的姿态对待她,因为我的心不像她那么阳光,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说,无所顾忌无所掩饰。我心里的黑洞太多,一旦跌入便万劫不复,那是芊芊这样的女孩无法想象和承受的。

  但我们仍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彼此见证和观望对方的成长,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芊芊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幸福童话的最佳演绎,就像一枚24K足金的项坠,没有一丝瑕疵。可是,在命运转折的最关键时刻,她却一头栽进深渊。从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上,可以看出她的失落和悲愤。不知为何,我和芊芊命运的转折都用头发作了诠释,仿佛这一缕青丝有着某种象征的意义。

  这或许也是一种宿命。

  §3.芊芊

  关于父亲的回忆,于我是痛苦而艰难的。我从来没有办法在一种正常和理智的状态下,用文字准确地表达我的感觉。提起父亲,心灵深处的某一根弦便会被瞬间触动,我像一个蒙昧的村妇,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堆雪白的面巾纸在面前迅速垒起,像孤独的坟茔。然而,留在纸上的却都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片段,七零八落。

  人在悲痛中是无法准确地诠释悲痛的。父亲已经离开我十几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

  十几年几乎是半辈子,什么爱恨情仇,大喜大悲都会在岁月的抚摸和侵蚀下变得模糊暧昧,蒙不清。偏偏关于丧父的悲痛竟不能消融、减轻半分。我时常在梦里看到父亲,他对我默然微笑,一如当年。我竟然无一例外地在梦里奢侈地痛哭,有时已明明知道是梦,却不愿醒来,任性地在半真半幻里心痛如绞,泪湿满襟。

  从18岁以后,我开始遍尝人生的各种灾难和打击,苦难于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我可以面色自如,甚而谈笑风生地提及我的苦难,更多的时候,它甚至是一种资本,一笔财富。我冷静地叙述,赚取了听者的眼泪,自己不哭。然而,叙述父亲,我却是一个最拙劣的演员,我一句台词还未能说清,听者还一头雾水,我自己已泣不成声。

  因为,父亲的走已经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历史,无论我如何地去努力,都再也寻不回我亲爱的父亲。这无法弥补的伤痛是一道终生无法痊愈的疤,是我一生,永远的憾恨和创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父亲之于我,其意义和影响绝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女儿那么简单,他是我精神的偶像、生活的支柱、幸福的源泉。他用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为女儿筑起了一尊纯净透明的象牙塔,安宁幽雅,纤尘不染,保护着女儿不受伤害。可是,他的离去,像一道分水岭,将我的人生硬生生地划分成两半。他的走,与我后来所有的人生际遇紧紧相连,成为我生命里一个重要的标志和符号,它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影响了我整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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