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殇(46)_崔民

四十六

　　诊断始终没有结果，这时候的海若吃什么都吐。医生来找杨卓林，说把肚子打开看看，要是有突破，就做手术，要是没希望，就原样缝上。手术那天，杨卓林守在手术室门外，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医生交代了一句话，要是一个小时完成手术，那就说明没治，怎么打开怎么合上。要是手术时间长，就还有希望。杨卓林暗暗祈祷，老天，让她晚点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门开了，车推出来。杨卓林的泪潸潸而下。车上是面色如纸的海若。他曾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那一刻，他知道完了，全完了。医生只是把海若光洁的皮肤划开，象打开一张包袱皮，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就把包袱照原样重新捆起来。杨卓林知道，从看到气若游丝的海若从手术室出来，他就知道，他要失去她了。

　　海若生了癌。

　　那以后，医生对海若的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一百八十度转弯。以前她的病是个谜，他们围着她抢着想破这个谜。打开肚子，谜底就在那儿，一看，恍然大悟，海若的价值也就丧失。他们说，病人现在的治疗方针就是姑息对症。杨卓林文化再低也知道姑息就是无原则的放纵。姑息养奸姑息迁就。字典上就是这样写的。养谁迁就谁？当然是病魔！在医生眼里，病既没法治这个人的死活也就听之任之了。再查房，医生总是匆匆带过，海若已经不值得他们再看一眼了。她已经提前死在医生的眼睛里。

　　只比死人多口气的海若每天花费依然在千元上下，杨卓林拿着厚厚一撂帐单，用在海若身上的药没有低的。他的泪在眼眶里烧。吴大夫匆匆来看过一次，给了杨卓林五万块钱，虽然没有迹象表明海若是因为那次试药引发的病，可吴大夫总觉心里不安。杨卓林谢过他。其实不给也就不给了，这是个好人。

　　杨卓林实在无力支付这么庞大的医药费，他去找主治医生，几种营养针剂可不可以用国药替换下来？医生面沉似水，你们出院吧，这病反正是没治，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现在病床很紧张……

　　杨卓林带着海若来到了省中医院。他就是来找聂远新的，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算救不了海若的命，至少，别让她这么痛苦。

　　3

　　聂远新每周两次去病儿希希家出诊。希希的父母看到她来只淡淡地笑笑，来啦。没有过多欣喜也没有过分冷漠。他们已经被女儿的病折磨得麻木了。小女孩儿瘦得皮包骨，肤色深得阳光照上去都不反光。倒是她盼着聂远新三天一次的到来，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看到聂远新时，她陷进去的眼睛深处就燃起一个亮点。小女孩儿很懂事，多苦多难喝的中药，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咕噜咕噜就喝个碗底朝天，然后再把碗底亮给你看，听话得让人揪心。

　　聂远新在制剂室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在药剂科停留的时间，这天回到办公室，汪小风破例端着一张笑脸迎上来，聂主任，有病人家属来找你，来了好几趟了。他递给她一张床位号。周海若。杨卓林。聂远新在记忆里搜索这两个名字。很陌生呵。聂主任，汪小风嬉皮笑脸的，聂远新不理他，坐在桌前看自己的工作日程安排。汪小风站起来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聂远新警觉地抬起头来，如果你要说的是与工作无关的事，她重又低下头，免开尊口。汪小风依旧嘿嘿笑着，聂主任，您最近很忙是吧？聂远新冷冷地应一声，是啊，和某些无所事事的人比起来，我真是太忙了。汪晓风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刺，那，科里有个新马泰旅游名额，您去不了吧？他满怀期待，整个身体都不知觉地向这边倾过来。聂远新手中的笔停下来，慢慢抬起头，脸上绽开开心的笑容，你不提醒我都忘记了，应该把照片和身份证交到院办去办相关手续。她站起来，我这就去。

　　轻轻地带上门，聂远新把汪小风恼怒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切断在门缝里。本来她是不想去的，可现在，她决定，去，非去不可。

　　4

　　午休时间，聂远新打车去新世界购物中心买了一只轻巧别致的旅行包，从决心下定那一刻，她就打算要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她还买了新的化妆品和梳洗用具，旅行装，很精致。拿着这些东西喜滋滋地走进医院门诊大楼，她看见，本该空旷的候诊大厅围着一圈人。

　　省中医院和其他事业企业单位一样，中午有一个半小时休息时间，以往这时候，候诊大厅原本挤满人的挂号、划价、取药窗口都关得严严的，也就看不到几个人，今天可有些怪了。聂远新想着，就也挤进那个人堆。她没穿白大褂，身边的人看看她往边上让一让，依然兴致盎然地看着人堆中心。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在发表演说。

　　"……医生本来是慈悲的事业，是救人命的积德事，可往不好里说，往实在里讲，医生也就是个行当，也得靠这个养家糊口挣钱过活，它没什么了不起的，和街头修鞋剃头卖茶叶蛋的没大差别，要说一定找差别，那就是说话应该更和气，笑脸该更多，手艺该更好，谁叫你要人家那么多钱呐。"

　　周围人纷纷应和，老太太拧开怀里一个碰得漆色斑驳的军用水壶，显然受到鼓舞，她连着喝了好几大口，就有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用手背擦擦，继续刚才的话碴。

　　"说到底，医院也是开买卖的，卖的是药和手艺，卖给谁？不就是卖给病人吗？人一得病，特别是得大病重病绝病，家里的钱就都送医院了，医院就象个老虎嘴，血汗钱吞进去连个饱嗝都不带打的，赶着谁家要是摊上个癌症病人，那更是挖了个无底洞，金山银山都填不满哇。那药活赛江洋大盗，把病家给劫得一穷二白。说到底，是病人养活了医生养活了医院，那医生护士就是雇工，就算病得东倒西歪，只要还有一口气撑着，那病人就还是主家，就不能受欺负！"

　　老太太说到这里有点儿激动，脸上泛起红晕。

　　"可在医院，到处是医生护士欺负病人，他们用你的钱从不算计，大把大把地花，你还不能问干了什么。他们把病人当试验品，当统计数字里一个分母，你还当他们是救你一命的南海观世音。给你一沓子化验单，全是外国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钱用了你的工夫查出的你身体里的秘密，可是没人给你讲那是什么。用钱买了一页天书啊！卫星能上天，这些个洋码翻译不成中文吗？成心！故意让你不明白也就显出他们高贵，有学问，能拿捏你，好叫你服他！"

　　围观的人群不住地点头，甚至有人叫起好来。老太太眼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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