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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你说他们多歹毒。这还不算,你拿着化验单想找人问问吧,那你就是自取其辱,医生护士个个脖子昂得象刚下过蛋的母鹅,脸上白板一张,好象病人掘了他家祖坟。哪个病人对大夫说话不得陪着小心察言观色,给大夫送礼,你敢不送?小命在人手心里捏着。"

  老太太再喝一气儿水,缓了缓。

  "有没有好大夫?有。可是少,而且越来越少,比清官还少。要说腐败,我看医院是最大的腐败。看病吃药用得了那么些钱吗?那是乘人之危喝人血吃人肉。可就算你心知肚明,眼看着火坑你也得跳。要说不平等,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医疗事故,你瞧他们官官相互的劲头,平时住院,听他们互相讲起坏话来,那叫一个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了,不是他们人品突然好了,那是为自己留后路,他们互相掐,掐出骨头水来都没事,要说病人想讨个公道,那他们马上就成了死党。我一个老婆子,身体不行了,可我不想看病,就为不再让医院让医生盘剥我,我就不想让他们挣我的钱。我真想吼一声,病友们,咱都豁出来不治了,饿死这帮披着白皮的狼!"

  不知是谁带头,先是一下,再是两下,三下,再然后聂远新身边的掌声连成一片,而且越来越响,那掌声经久不息,在候诊大厅回荡。

  5

  聂远新的心情好象再也转不过来。老太太的话就象一记记重锤砸在她的心上。披着白皮的狼。她没听错,老太太就是这么说的。什么时候起,白衣天使成了披着白皮的狼?!聂远新不知道。可那身前身后热烈的掌声让她明白,老太太的话代表的不是哪一个人甚至不是哪一小部分人的思想。她感觉一阵深深的悲哀,然后是后怕。她不敢想,如果真的象老太太说的那样,所有病人联合起来,不看病不住院不吃药,那么医院还靠什么生存?他们这些医生护士还靠什么生存?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要去这么想。她从来不知道,医患之间原来存在有这么深重的隔阂和矛盾。

  整个下午聂远新就呆在办公室,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满脑子都是老太太的疾言厉色。临近上班老太太被保卫人员带走,聂远新才知道,老太太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医院发表演说了,各医院保卫科黑名单她都榜上有名。

  保卫科长讲,老太太原是一名小学教师。聂远新恍然大悟,从老太太的言辞间不难知道她原本是有文化的人。老太太老伴儿是老红军,早就牺牲了,作为烈士家属,老太太处处以身作则,一个人守着独生儿子长大。儿子娶妻,眼看就要生子,她就要当奶奶,一家人好尽享天伦,灾难降临。媳妇进了产房,折腾一夜,最后医生推出两具尸体,一大一小,那是个男孩,胖胖的,小拳头攥得铁紧。媳妇身下的手术床上,汪着一摊血。儿子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老太太强撑着处理母子俩的后事,却很偶然地得知,母子俩纯粹死于医疗事故,问题出在麻醉师身上,麻醉剂注射到产妇的脊椎神经上。老太太和儿子开始同医院交涉,人命关天呵,可他们却没想到医院方面的态度强硬冷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他们想要什么都被拒绝。儿子一纸诉状将医院告上法庭,官司一打就是几年,结果却还是输了。儿子一口鲜血喷出去,当时就倒下了。

  老太太最怕来医院,可她不得不来。儿子因为打官司常旷工被单位除名,住院费全靠老太太那点退休金,经常被停药,还要看医护人员的脸色。医院方面再一次下了驱逐令后,老太太的儿子在一个夜里从医院顶楼跳下来,摔死了。

  老太太在医院里失去三个至亲的亲人,她崩溃了。

  控诉成了老太太生活的全部内容,她看来与常人无异,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该睡的时候睡,吃饱喝足睡好,她就去医院发表她的演说。五年了,老太太的身影遍布全省各大小医院,这似乎成了她活着的唯一动力。保卫科长不掩饰他的同情,他让人给老太太买来热饭热菜,给她的旧水壶换了水。老太太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红柿炒鸡蛋。

  保卫科长说,我老娘要是健在,和这老太太一样岁数。

  6

  聂远新看着病床上的女孩子,即使这样,也依然能想象她健康时候的美丽清新。服过镇静剂后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轮下静静地舒展,象盛开的蜀菊。聂远新再看看凝神注视着病人的男青年,眼睛里布满血丝,面颊上胡茬老长。她说,走吧,去我办公室。

  聂远新很谨慎地开口,不管你听到外界传些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救治,医生其实许多时候在病魔面前无计可施,死亡,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她知道,她必须把话说得很透彻,她也知道,面前这个青年已经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可是,他说出的话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聂主任,聂医生,我更愿意当您是一位医生而不是主任,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他说,我知道海若的病到了什么程度,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我没有奢望她能恢复健康,我只希望,她能少一些痛苦,而且,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其他医院。他抬起眼睛来迎着聂远新的目光,你无论用什么办法,用什么方剂,只要对控制病情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你尽管使,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先签一个协议。他说,我和海若都曾经是职业试药人,可能出现的一切后果我们都能预料都能面对,不会给您惹来任何麻烦。求您了。

  聂远新愣住了,她当然知道职业试药人是怎么回事,可真正面对还是第一次,她望着面前的青年,半天,她问,你叫什么?

  杨卓林。我叫杨卓林。病床上是我的未婚妻,她叫周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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