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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策依然无法决定是否要走进去,他给自己找借口,等许言回来,和他商议一下再决定。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一直等到走廊上的嘈杂也消失了,聂远新照例锁了门一个人静静地吃完从家里带来的饭。清炒油菜。两块带鱼。二两米饭。这回请的小保姆菊腊确实不错,人伶俐,手艺也好,还念过高中,在农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吧。而且,她干净。对于聂远新来讲,这点至关重要。菊腊每次接过她手中的饭盒总是细声细声地提醒她,聂姨,饭盒你别洗,带回来就行。她也知道,饭盒洗得再干净,回到家里菊腊也要拿开水里里外外烫了再到消毒柜里放一晚上。可如果就带着残余的饭粒和剩下的菜汤这么拎回去,她做不到。前面职介所领来的那些个小保姆可不是菊腊这样,她从医院拎回去的饭盒,头天晚上怎么放下的转天早晨保证地方都不带挪的,她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敢往里面装饭菜,更不要说三天给马桶消一次毒,两天用稀释过的来苏擦一遍地,碗筷洗过立刻放进消毒柜……。

  聂远新的干净和讲究在科室甚至整个医院都是出了名的。查一回房下来她能洗三遍手,她一直用那种紫色的上海药皂,身上就始终有那股若隐若现的硫磺味。对于病人来说,饭馆越近越方便,对于象聂远新来讲,饭馆越远越安全。她从来都不在医院的食堂或是附近的饭馆吃饭。天南地北哪里来的病人都有,你无法知道他们身上会带着什么样的病菌。

  作医生的,凌驾于人的优越感下面其实是一份清醒的悲哀。

  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太多,可形形色色的怪病也越来越多。前天收治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竟然有四年的高血脂病史。她不是肥胖儿,没有高血脂家族史,可化验检测数据就是高出正常数值六倍!病儿父母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长年给孩子服用降血脂药物不但花光了家中全部积蓄,还因为大量药物摄入造成孩子肝肾出现不同程度的损伤。年轻的夫妻已经未老先衰,大夫,你们看着治吧。

  聂远新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的小女孩希希,薄被下的她就象个纸人一样,一双深深的大眼睛透出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和冷漠。聂远新破例在这里多呆了一刻钟,她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儿子,他比眼前这个小女孩希希大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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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召集了专家和主治医生专门研究女孩儿希希的诊疗方案,通过对检测数据进一步分析,终于能够确诊希希是一个严重的高血脂患者,这种病例极为典型和罕见。运用传统的治疗方法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况且,大量药物摄入对病儿身体的毒副作用也很可怕。林院长说,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方法,那就保守治疗吧。希希的父母已经带女儿辗转许多地方,最后把她送来这家中医院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大家都没说什么,保守治疗不会有什么效果,但也不会让病儿的情势恶化。看来,只能这样了。

  开完会天就有些晚了。回到家儿子凌晨扑过来,妈妈!她退后几步,晨晨,妈妈换了衣服再抱你好吗?菊腊喜眉笑眼地迎上来,聂姨回来啦,饭在电饭煲里温着呐,你洗手,这就上桌。儿子晨晨的小嘴一刻也不肯闲着,妈妈长妈妈短,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他都要汇报给妈妈听。聂远新看着儿子,虎头虎脑结结实实健康茁壮聪明漂亮的儿子,她眼前却浮现出病床上的希希。

  晚上她把菊腊叫到书房,递给她一只信封,这个月的工资,聂远新微笑着。她说'这个月的工资'而不是'这个月的工钱',她很注意这点。菊腊不是一般的乡下女孩子,她能懂得她的良苦用心。菊腊感激地接过来,谢谢聂姨。聂远新又说,多的那一百是我给你的奖金。菊腊瞪大眼睛,聂姨……聂远新伸出手来替菊腊把垂到眼前的一缕发掠上去,因为你做得好。

  菊腊双手捧着信封回自己屋,那根粗粗的大辫子欢欢地在腰间甩动着。

  聂远新坐在书桌后的雕花木椅上,她背后的墙上是一张横幅,云水古绸装裱,洒金熟宣上几个大字,杏林神医。暮色在窗外静静地蔓延,桌上灯盏淡淡晕光,说不出的寂廖。

  3

  聂远新是杏林堂的后人。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杏林堂,更不要说它后人的下落。聂远新还能记起来她的爷爷,很严肃刻板的一个老人,长年穿着深色对襟绸褂,亮出雪白的袖口。爸爸和爷爷正相反,精力充沛气宇轩昂,什么时候都洋溢着激情和热力。爷爷不喜欢女孩儿,看到小远新时总是阴沉着脸,更不要说抱一抱她了。妈妈生下她后再不能怀孕,爷爷甚至提出过让爸爸离婚再找一个好生个男孩。

  关于爷爷和爸爸两个人的死,聂家的人对外一直讳莫如深。

  聂远新隐约听到说,爷爷是被爸爸气死的。聂家到了这一代,只有远新爸爸作为唯一的男丁可以传承衣钵。可爸爸居然拂逆爷爷的意愿,将杏林堂的全部秘方交了出去。爷爷闻讯狂喷一口鲜血,轰然倒地随即毙命,到死都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爸爸披挂着红绸红花被敲锣打鼓地送上汽车送去上大学。

  那一年,聂远新四岁。

  爸爸大学毕业后分到聂远新现在的这所中医院,没多久,家人发现他不再象以往那样欢天喜地的模样。他一天天变得沉默一天天变得冷峻。爷爷忌日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涕泪滂沱,他跪在爷爷的牌位前拼命地用头撞地,爸爸,我错了,我好悔呀。那一天,他坚持要在爷爷牌位前守一夜,家人就依了他。第二天早晨,发现他跪蜷在地上,已经开始变硬,前面,是爷爷的遗像。

  爸爸交出杏林堂秘方,他天真地认为,他在悬壶济世。他认为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们之所以死死捏着这些秘方在手中不放,无非是为了让药卖个好价。他要清除家庭中这种封建残渣余孽的影响,造福于社会造福于国家造福于人类。

  可现实却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几乎所有的中药铺子都打出杏林堂的招牌,继而是"正宗杏林堂秘方"、"密宗杏林堂古方",还有的人干脆就打出"杏林堂后人"的旗号。聂家苦守近二百年的杏林堂,一夜间遍地开花,转而彻底淹没在历史中。聂远新的爸爸就是意识到上交秘方其实是犯了个最最低级的错误后自戗于爷爷的牌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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