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殇(6)_崔民

六

　　等聂远新成为中医院的一名医生时，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再记起杏林堂和它曾经有过的辉煌和显赫。聂远新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闲暇时她也想过，如果爸爸当年没有上交那些秘方……没有如果，就连同仁堂在北京解放后都将所有方子缴了出来，何况区区杏林堂。聂家留下来的只有那张条幅，杏林神医，是杏林堂曾经拥有过的荣耀的见证之一。是给爷爷的。

　　4

　　希希妈妈惊慌失措地跑来找聂远新，大夫，快，快去看看我的孩子。周六晚，她发现女儿身上出现黄斑，起初只芝麻大小，第二天变成黄豆状，昨晚她给女儿擦身，发现那些斑点已经越来越大有些甚至长在了一起，今天早上……。

　　聂远新轻轻揭开希希身上的衣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黄色瘤状的突起，而且摸上去硬硬的。这是黄色瘤，一种皮肤浅表性良性瘤，是由于血管内过多脂肪堆积引起的。希希床头柜上塑料盒子里放着今天早晨发的药。她叫希希的主治医生将治疗方案拿来，看完后她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希希的主治医生给希希用上了清脂胶囊。这药86元一盒。20粒。

　　聂远新把希希的父母叫进办公室，她说，希希这病没有什么特效药能立竿见影，这你们都知道，带孩子出院吧，别再花冤枉钱。夫妻俩互相看看，沉重地低下头。聂远新递给他们一张纸，这是个老方子，如果相信我，你们就抓药给孩子煎熬了喝喝看，不一定有用但绝没有害处。

　　希希爸爸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就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聂主任，你是好人。

　　一个下午希希的主治医生在聂远新办公室进进出出好几趟，她偷偷看聂远新的表情，在那水一样沉静的面容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5

　　独来独往的聂远新在医院说好听些是孤芳自赏，说惨点儿那就是孤家寡人。林院长是个冷脸，唯独对聂远新会露出笑容来。这一举动引的许多人纳闷，对聂远新却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那就是，无论是谁，都对她客气几分。那些容易滋生在寡妇身上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没了土壤。

　　林院长当然不是对聂远新有什么非分之想，纵然已四十四岁的聂远新依然端庄秀丽，气质娴雅。林院长有他的想法，如今这年代，医院和医院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省中医院规模和等级虽然高，地理位置也不错，病源也能够保证，但和气焰日渐嚣张的市中医院相比，总是差着些什么。市中医院继开设无痛中药人流，今年又搞起中医美容专科，门诊上病号川流不息，把个医院搞得象贸易市场般红火。甚至还有传言，说市中院还要专门加设一个中药调理专科，为那些生不了孩子的或者只想生男孩的人群提供帮助，据说他们已经着手去请一个什么隐世高人，由他提供的药方煎成汤药连服几副或几个疗程保准想孩子就能生孩子想儿子就能生儿子。

　　对这些流言蜚语林院长一笑置之，但并不等于他对市中医院门庭若市的繁荣景象也能够一笑置之。林院长太清楚了，什么无痛人流中医美容，也就唬唬老百姓。哪家中医院没有自己的制剂科，那些高学历的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做几样抹脸膏洗脚水什么的根本算不得个事。还有那些个汤药，中药本就讲究个潜移默化，没听说过谁喝了一碗汤药就能药到病除的。要说见效快，还真得是西药，可要说标本兼治，那还真是国药当自强。林院长已经计划好，本院有一些自制的膏汤贴霜，但远跟不上人们的消费心理满足不了人们的消费愿望。说到底还是市中医院的做法激发了他的灵感，你们不是要请高人吗？我们不用请，因为我们自己就有。

　　林院长是为数不多知道聂远新是杏林堂后人的人之一。

　　6

　　周五，医院领导宣布，由聂远新接任退休的药剂科主任的位置。

　　会议室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哗然。别说其他人，就连聂远新自己也大吃一惊。林院长只用眼睛在会议室扫几圈，大家都收了声。林院长说，聂远新同志技术过硬医德高洁，由她担任药剂科主任再合适不过。这两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医德高洁几个字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会后林院长把聂远新叫到院长室，语重心长，远新啊，他叫她远新，远新啊，药剂科可是医院的军事重地，以后，就看你的了，要给我把好关口哦。他在她面前踱了几步，站住，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不光是这家中医院的药剂科主任，你还是杏林堂的后人，你可不能忘记呀。他的手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两下。

　　聂远新彻夜未眠，耳边久久地回响着那句话，你是杏林堂的后人。

　　这句话，丈夫也曾经对她说过，也是一样的语重心长。

　　丈夫凌鹏展是土木建筑系的高材生，他博学，他宽广，他曾是她的天和地。她记得很清楚，当他知道她是杏林堂后人时那份激动那份欣喜简直和一个突然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没有两样儿。他取出在她家里藏了多年的杏林神医的条幅，小心翼翼挂在书房正面的墙壁上。他还鼓励她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些线装书籍和抄本整理出来，他搂着她，他说，当年国家要求那些百年字号的老店交出秘方其实是一种历史性的错误，而且是一个低级错误。国家让这些老字号药店缴出秘方是为了打破技术壁垒，可世界发展的科学进程表明，技术壁垒不仅不应当打破，而且应当保护，象保护国宝那样严加保护。

　　他在她耳边动情地说，知道吗，你不仅仅是我的妻，你还是杏林堂的后人，我拥在怀里的竟然是这样一份珍贵的宝贝。

　　他和她一起，他们认真整理那些陈旧晦涩的书本，象梳理一页页黯淡的历史。她庆幸听了他的话，那些残存下来的抄本，竟然是祖辈各种方药成型的过程记载，这就相当于今天珍贵的实验数据。有些方药在显著的位置上标注了眉批，有些则用朱砂写着'禁用'。……。

　　这是一笔财富呵。

　　因为她怀孕，他们暂时中断了对那些抄本的整理。他们是典型的晚婚晚育，结婚时，他三十二，她三十，三年后他们终于要做爸爸妈妈了，激动可想而知。羊水破的那晚离预产期还有整整二十天，他把她送到医院就赶回去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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