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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之后(1)


  
   1949年,解放军占领南京,一个月后,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在睡觉,解放军军管会的人冲进了家里。把我和我哥哥从床上揪下来了,鞋也没穿,被押到了羊皮巷军管会的拘留所。军管会要我们交待过去反对人民的罪恶。我把自己在军统时做的事都说了,我说我双手没有沾人民的血。共产党还是理解我的,所以调查后很快就放我出来,搞清楚了。我哥哥和我分开关,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当时关在一起的,还有很多过去在日本大使馆的同事,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军统的。周围的人都说我气色很好,关在里面我也吃得饱睡得着,因为我问心无愧。我没和人民作过对,我作对的是日本人。我天天早上学习,那儿还有日本人坐牢,都说我这个人好。人不要做亏心事。一个月后,我被释放了,但我哥哥还在里面。1950年下半年,他被枪毙了。据说他是军统潜伏下的特务。枪毙之后,通知我去收尸,我不想去,我觉得是我害了他。当年是我把他介绍进军统的,如今又让我去收他的尸。虽然他进军统后所作所为,落到如今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我老婆代我去收尸,回来说,子弹从后脑打进去的。我听了很伤心。
   刚解放时,旅馆一切照旧,经营很顺利。
  
   从1950年开始,我非常看重人民代表选民证,那是公民权啊,这个东西我一直保存着。
  
   解放后有些干部,对我这样曾经在国民党里做过事的人,政治上进行歧视,人格上进行侮辱,经济上进行压制。我想,这不是政府的事,是个别干部胡来。
  
   1956年,公私合营到了我们头上,当时不合也没有办法。工商税务经常找你麻烦,弄得你走在街上像过街老鼠,最后我们同意合营。合营前要统计财产,公方人员一个唱票一个记录,唱票人高声喊,“脸盆一个,电话一个,衣服架一个……”我当时的小儿子詹文斌还不懂事,跟着他们各个屋走,还学他们唱票。不久,公方代表进店来上班。公方人员算正经理,我还算个副经理。旅馆的名字还叫“中和旅馆”。
  
   那时候公方代表有些素质不高的人员,专门欺负私方人员。他们认为“过去我们是穷人,你们是压迫剥削人的人,今天穷人翻身,就应该对私方人员指手划脚”。那时候有一句典型的歌谣,叫做“私方代表日夜忙,公方代表晒太阳”。这个歌谣是“公私合营”时期一个真实写照。“公私合营”时期是我最累的时期,很多人都不把私方人员当人看。
  
   有一次,我记得,我老婆在房间里缝旅馆的被子,别缝边哼着歌,当时大街上天天放的就是那几首歌。她哼《社会主义好》,一个姓潘的公方代表听见了,指着她说:“这歌是你能唱的?”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公私合营后,我拿三十五块钱,我妻子拿三十块多一点。就靠这一点工资养活这一大家。
  
   1956年,因为建宁沪铁路,将我买的一部分地充公了,给了我二百块钱。1953年,当时给我的定性是“地主”,1961年又加了个“资本家”。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因为没吃的,闹饥荒,大家都浮肿。当时政府发了一些糖丸,是防浮肿的。糖丸是用红糖加糠做的,每人两粒,公方代表没有给我,自己偷偷吃了。“文革”的时候,揭过去的短,这两个公方代表姓顾的和姓潘的,偷吃糖丸的事也被揭发出来。他们还挨了斗。这两个人现在都不在了,而我还活着。人还是本分一点好。
  
   因为我在军统局干过,解放后有人叫我“反革命”,但是南京市军管会和市人民政府没有给我定为反革命,也没有给我加上“四类分子”(特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1979年对“四类分子”予以摘帽。——编者注)的帽子。从刚解放到1978年落实党的统战政策的那段时间里,好像在国民党里干过的人都要给他戴上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或者把这类人都打入“四类分子”之列。解放后,在我的档案里,没有“历史反革命”这个词。同事、邻居都说我是个老实厚道的好人。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被抄了家,我家一共被抄过两次家。刚解放的时候被军管会抄过一次,那时候主要是看家里有没有手枪以及所谓反动的东西。另一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这一次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被所谓的革命造反派抄去,连我的一尺见方的大砚台都被抄走了。同时,我还要为那些“走资派”陪斗。造反派硬把我定为“地富反坏右”,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还罚我扫了十几年的大街,我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扫地,生怕在人前丢脸。我每天要向公安机关派出所递交思想汇报和每天的行踪情况。我每天写的思想汇报都是老一套,开头都是写“万寿无疆的毛主席,我向你汇报今天的思想和行踪……”,具体内容是:起床、扫地、吃饭、上班、学“毛选”、回家、睡觉等等。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连派出所的工作人员看到都嫌烦。我汇报,单位也汇报,派出所也汇报,居民会也汇报,一天到晚汇报。我不是个人啊?拿我当个什么人啊?敌人!几点钟坐什么汽车,号码,上班你在做什么事,我都写,天天汇报,不汇报不好交代,我是坏人。“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批斗是很惨忍,没有人性的。只要是批斗,就要把像我这样的所谓“历史反革命”也称作“牛鬼蛇神”牵上去陪斗。
  
   我想去死,想自杀,后来妻子劝我不要死,说为孩子们想想,才抛弃了去死的念头。
  
   詹文斌(詹长麟的二儿子,现为南京总统府博物馆研究员):
  
   解放后,出身好,成分好的家庭的孩子,容易被分配到工作,而我哥哥詹文亮成年的时候,因为我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一直未能分配到工作。1958年,他无奈远离父母去了青海找工作。我的二姐詹学勤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十三岁就到了青海找工作,那是1960年,我们国家处在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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