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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艾婷婷抱着将革命进行到底视死如归的决心走进办事处,事先,她想象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并设计出多种应对措施,甚至隐藏着一个小型录音机,随时准备派上用场。但她丰富的想象力最终却黯然失色了,许建国表演得非常出色,他扮演了一个被第三者插足导致家庭破裂的受害者的形象,并赢得办事处工作人员的同情和安慰。艾婷婷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受损,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脱离苦海,她一言不发,承受着谴责,承受着奚落,承受着轻蔑的目光,默认自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默默地祈祷,请求上帝,请求菩萨,请求各路神仙一起保佑她。虔诚的信仰出自心灵的渴求,是柔弱的心灵需要坚强的支撑。当许建国最终在离婚协议书上按下手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真理。

  当艾婷婷把用报纸包好的钱交到许建国的手中时,许建国掂了掂分量,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止只值这点,我愿用十倍的价钱把你赎回来。”他没有打开报纸点钱,也没向她讨要其余三万的借据。他的骨髓还是白色的。艾婷婷心想,那三万将来一定给他,女人说话更要算数。

  自由了,她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父母了。艾婷婷决定回一趟生她养她的家。

  开门迎接她的是母亲,母亲头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卷发器,脸上涂着厚厚的面膜,像戴着一副石膏面具,仅露着一双鲜活的眼睛,她疑惑地看着艾婷婷,瞬间竟没辨认出她是谁,直到艾婷婷喊了声:“妈。”她的目光才像断了电源的灯顿时黯淡下来,她没有移动身子,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门把儿,仿佛面对一个上门推销伪劣产品的江湖骗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读报的父亲听到动静,忙不迭地问:“是婷婷吗?”赤着脚赶了过来,眉角嘴角都流淌着惊喜,“快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啥。”母亲无奈地让开了。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见了鬼啦。”

  和母亲的积怨从她孕育在子宫里的时候便产生了,她是一颗不合时宜播下的种子,那时,母亲正在艺术的颠峰春风得意,耀眼的星光璀璨地闪烁在舞台上,鲜花簇拥,盛誉累牍,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精英俊男如蚁似蜂。那一夜,她从庆功的欢宴归来,酒意微醺,春情盎然,她主动向父亲示爱。受宠若惊的父亲焕发出饱满的战斗激情,颠簸出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骤雨。

  一个月后,强烈的妊娠反应把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一脸光彩像被旧抹布擦过一般,黯然失色不说,还增添了斑斑污渍。母亲决心要除掉这个孽种,父亲却突然间焕发出男子汉的刚毅,坚定不移地表示反对,不但停留在口头上,而且落实在行动上,除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还实行了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监护。适逢大学的寒假期间,父亲把对学术的执著追求转移到母亲的身上,把一个即将出成果的学术课题也义无返顾地放弃了。

  他的执著终于得到回报,一弯彩虹在父亲久远的憧憬中辉煌地诞生了。但对母亲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就在她怀孕生育期间,一颗更加耀眼的新星闪烁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她头上的光环黯淡了,信誓旦旦的追求者们纷纷悄然离场了,她黯然神伤地解读清楚一个词:昔日黄花。母亲把失意归咎于她的诞生,天赋的母爱被怨恨吮干了,她甚至羞于在别人面前称认自己还有个女儿,永远清纯得像个姑娘一样。父亲承担了双重角色,无怨无悔地将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艾婷婷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成长起来,成就了她的孤僻性格和丰富的情感世界。

  后来,她的婚姻,她的职业选择,她对父亲的怜爱,都成了母女俩积怨加重的砝码,但也都无足轻重了。

  进这个家门之前,艾婷婷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连母亲不让进门都想到了。她只是企求能看父亲一眼,能听到父亲喊一声:婷婷。当然,她也奢望能消解一些和母亲的积怨,毕竟是母亲怀胎十月赐予她生命。面对母亲的阴冷,她报以歉疚的微笑;母亲骂她是鬼,她却从怨忿中体味到一丝溺爱。特别是父亲那一声沧桑的呼唤,把她隐匿在心灵深处的温情的泪泉一下子掘开了。泪眼中,父亲像从虚幻的世界走来一样,伟岸却又飘渺。她想扑过去,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娇憨地亲吻他,抚摩他。幻觉中,她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无人知道而已。

  母亲在卫生间里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大声说:“艾婷婷,你不能逃避现实,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下去,不能强迫我们和你一块品尝。那个王八蛋隔三差五地来砸玻璃,把你爸都训练成一个高级玻璃技师了。你往阳台上看一看,整整一箱子玻璃,换到现在,只剩下几块儿了。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全让你们毁了。你心里没有我,可也得替你爸着想吧,你让他在这种环境中怎么搞研究,怎么出成果。你在毁灭他。你逃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你活得挺滋润吧。看你那副落魄的样子,和个乞丐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不会是回来恶心我们的吧。实话告诉你,我俩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也不想供你一辈子。你别张口提钱的事,我们那点儿保命的钱,你别惦记着,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你爸要是敢背着我接济你,我连他一块儿撵出去。”母亲一刻不停地絮叨着,容不得别人插半句话。

  艾婷婷和父亲相对无语,默默地对视着。父亲头上的白发已经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头顶的中央显现出一片荒芜,油亮亮的,闪烁着智慧的灵光。父亲确有几分沧桑了,不仅是白发,鼓囊囊的下眼睑无奈地低垂着,下颌也簇拥起几波赘肉。他不时摘下眼镜,轻揉着眼睑,想松弛的却不单单是已经泛红的眼睛。

  母亲总算把自己收拾停当了,走出卫生间,已经是下午四点。母亲嘟囔了一句:“怎么连个鬼影儿都不见。”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了,旋风一样卷进三个唧唧喳喳的女人,一边和艾婷婷父女俩心不在焉地寒暄着,一边已在动手轻车熟路地铺排开一方打麻将的阵地,转瞬间,稀哩哗啦的洗牌声搅和着青烟弥漫了整个客厅。艾婷婷第一次见母亲抽烟打牌的样子,愈觉得陌生,眼前的母亲和当年舞台上雍容华贵的母亲简直判若两人,岁月的残酷无情真让人不寒而栗。父亲微笑着,一脸的无奈,拉起艾婷婷躲进自己的那方小天地,看起来,父亲经常是在这里囚禁着。艾婷婷站了起来,走到父亲的书桌前,案头耸立着一尺多高的书稿。她随手翻阅了几页,舒朗的正楷钢笔字一丝不苟地守望在稿纸的小小方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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