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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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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寒冰走后,艾婷婷把另一期稿件很快就审定了。这一次她和印刷厂管业务的郭副厂长定了规矩,没有她的签字,从封面到内容不容许做任何改动,否则一切责任由厂里承担,她将把问题反映到省新闻出版局的印管处。郭厂长已经领教过艾婷婷的厉害,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一切安排好之后,艾婷婷算了一下,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无事可干。看看书,逛逛商场,和水淼淼聊聊天,一个星期倒也好打发,可她心里存着事,像一团油腻腻的抹布堵在心口,既恶心又憋气。她和家里通过电话,她妈在电话里冲她大喊大叫,唾沫星的味道似乎都从电话线里传了过来,她妈骂她是颗扫帚星,害得她一家不得安宁,她让她快点滚回来,把该了断的事尽快了断。这话她妈不讲,她心里也明白,许建国不闹个天翻地覆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拖着躲着总不是个办法。寒冰曾来过电话,说他还想多走走,多看看,大约还得十天半月才能返回西安。艾婷婷一时很难和他联系上,而且也不想和他商量这件事。艾婷婷拿定主意回去把和许建国的事了结掉。 走过初雪融化后泥泞不堪的那条熟悉的小巷,打开那扇被风雨蹂躏得扭曲变形的门,一副狼藉不堪的景象扑入艾婷婷的眼帘。酒瓶子丛林般地在桌上、地上、床上耸立着、匍匐着,她的书和稿纸残破污浊地散落在地上,屋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阴冷的家如同地狱一般。艾婷婷理了理乱糟糟的心绪,动手把酒瓶子收拾到院子里,清扫了地,将凝固的呕吐物仔细铲净,把散乱的书归置到书架上。 艾婷婷把家刚刚规整出个住人的模样,许建国回来了。艾婷婷差点没认出他来。许建国依旧穿着那身保安制服,威严的大沿儿帽下挣扎出一圈蓬乱的头发,乱发遮掩了素日明亮的额头,将饱满的耳朵也埋葬起来,麻团似的络腮胡子簇拥着皴裂的嘴唇,鼻尖上挑着一粒红艳艳的粉刺,爬满血丝的双眼阴沉着没有星点的亮色,红色的领带歪歪斜斜地吊着,领结上挂着一片污渍,衬衣上面的扣子没有系,亮出油黑的衣领。几天的工夫,他沧桑了许多。艾婷婷看着他,竟生出几分怜悯,把旅途中带的方便面用刚烧开的水泡了一碗,摆在桌子上,示意让他吃。许建国痴痴地盯着艾婷婷,仿佛在辨认她是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转身端起方便面,就那么站着,动静挺大地将方便面吞进肚里。 他的眼里终于泛出活气,怯怯地斜睨着艾婷婷,喉结窜动着,挤出一句话:“回来了。”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非常稀薄,两个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彼此都听得到对方的喘息声。炉子里的火苗却格外欢腾,喧嚣着,把炉盖儿、炉筒感染成热烈的赤红。艾婷婷顺畅了呼吸,把那句积蓄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是回来办手续的。”她明白这句话是根点燃的炮捻儿,蹿进许建国的耳朵里,如同炮捻儿插在火药堆上。她挺直了腰杆儿,准备迎接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一样的壮烈。那一刻却没有来临,像是一记哑炮,没有爆炸,但更让人恐怖。艾婷婷咳了一声,想把沉闷压抑的氛围震开一条缝儿,透一点清新的空气。得不到任何反应,她又舍生忘死地补充了一句:“再拖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铁了心了,到办事处,上法院,通过报纸,反映到妇联,不管通过什么渠道,最终一定要把问题解决。” 许建国好像没有听到艾婷婷说了些什么,他低垂着脑袋,猛然间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后才像清醒过来,铁钳似的双手扳住艾婷婷的双肩,用力晃荡着,将艾婷婷的骨架都快要抖散了。他疯狂地喊着: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你就不能原谅我。艾婷婷无力反抗,她连愤怒的气力都没有了。然而,沉默和柔韧是天赐女人的武器,就像铁拳捶在棉花堆上,任何强悍都不会赢得胜利的回应。 许建国笑了,而且哈哈大笑,撑开一张大嘴,胡须像刺猬一样扎煞着,笑出一脸狰狞,转瞬间,急刹车似的,收敛住狂笑,眼里挂着泪膜,却闪烁着狼一样的凶残,“那男人是不是你的野汉子?你们私奔到什么地方快活去了?他是个大款吧,给了你多少钱?你想怎么打发我?给钱,还是玩命?是不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他大喊大叫,恨不得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去羞辱她。艾婷婷反而平静了,扯挂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缕线彻底地拽断了。污浊的唾沫可以淹死一个人,也能窒息残存的感情。她的呼吸变得舒畅了,她可以一身轻松地永远离开这个家。许建国被愤怒扼住了喉咙,涨红了脸,却再也喊不出声,一巴掌甩在桌面上,把餐盒中残留的汤汤水水惊得四处飞扬,有几滴急不择路地逃窜到他的脸上,点缀得他愈加丑陋不堪。艾婷婷平和地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把个婊子留在身边。说吧,咱们去办事处,还是上法院。”许建国狠毒地说:“你哪儿都别想去,我要亲手把你送进许家的墓地。”艾婷婷说:“我在你的手里已经死过几次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艾婷婷想起古文中的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笑了,笑得很平淡,不甜,不苦,不酸,不辣,不咸,品不出什么味道。 艾婷婷的这句话像锥子戳破了气球,许建国无奈地绝望了。痴呆了许久,又脱胎出一副无赖的面孔,许建国说:“放你走也可以,你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失业补贴费,拿不出五万元,休想脱身。”和无赖对话,不如找头牲畜去磨牙。艾婷婷起身拎上包儿准备离开了。许建国凶神恶煞般地挡在艾婷婷面前。无言的对峙中,时间凝固了,身体也凝固了,只有双方的鼻息在交织着。一阵眩晕袭来,艾婷婷的身子晃了晃,几乎摔倒。艾婷婷败下阵来,颓然坐在椅子上。这会儿,她才清醒了。 她是回来解决问题的,她不想苟且活在许建国的阴影之中,也不愿她的家人受牵累,她早有思想准备,甚至准备面对死亡。与其现在走,不如不回来。思绪理顺了,也就平静了许多,艾婷婷说:“五万元,我没有。我是赤条条离开这个家的,就是去抢银行,怕也来不了这么快。我答应给你,可你得给我时间,你不放心,我还可以给你写下借据。”许建国说:“见不到钱,离婚的事免谈。”艾婷婷脱口而出:“先给你一万。”话刚出口,她自己倒吃了一惊,一万元!到哪儿去拿?去偷,去抢,去卖身?许建国却不依不饶,“最低价,两万!”艾婷婷大义凛然地喊:“好,两万!”她平生第一次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他俩约定下午两点整在街道办事处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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