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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两人又穷聊了一会儿,朱旗说他要换车了,准备休掉富康迎娶红旗世纪星。岳子行说,你的厂子不是不景气吗,咋还那么烧包呢?朱旗说,来钱的路有的是,就看你走不走了。老岳,想办法出来自己干吧,都快三十五了,再给洋人卖命就废了。岳子行说,跟瑞典人再混些日子,以后有机会再说。

  岳子行按朱旗的路子,到衙门里频繁活动,最后把糖衣炮弹对准了海贸局主管外企经营的王处长。经过盯梢和蹲坑,岳子行终于见到了比天池怪兽还难见的王处长。他是个美国“海归”博士,刚提拔上来,还不太会摆官架子。他说,路尔公司的事情我们讨论过几次,国家有规定,我们难办啊。岳子行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就把工商局已核发营业执照的事实说了。王处长说,你要是把工商局搬出来,我们就让他们重新核发执照。

  岳子行不敢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心想反正今天是来接头,具体工作要到幕后去做,就把话题转移了到了王处长的留学经历上。他已经探明王处长的来历,这上面有文章可做。王处长果然很专心地讲起了他的北美故事,讲述过程中遭到了岳子行最为猛烈的赞美。岳子行问王处长在美国哪个学校读书,王处长说转过很多次学,最后拿学位的是纽约州立大学。岳子行假装眼前一亮说,这么巧,我弟弟现在就在纽约州立大学读书。王处长说,是吗,那真巧,我在水牛城,不知道他是哪个分校。岳子行说他在石溪。两人以点带面谈得甚是投机。岳子行觉得王处长是个好人,可自己为达目的胡编乱泡,实在有些龌龊。

  岳子行见完王处长,回公司时路过中山广场,觉得累了就坐在草坪石沿上休息,不知不觉坐了很久,好多与中山广场有关的记忆海豚似的一群群浮出脑海。

  刚来大连时,他为图便宜常来中山广场的露天发摊儿理发,有一次正理至半道,工商的来抓,理发师拔腿就跑。岳子行头上顶着半边头发,脖子里系着灰油油的塑料布,抄起屁股底下的小马扎就朝理发师追去。两人找了个旮旯墙角,气喘吁吁地把头上的活干完了。岳子行说,不管我的头,也要管管小马扎吧?理发师说,要是抓住了,一百个小马扎也罚没了。还有,现在的人民文化俱乐部原来曾开过一家玛克威夜总会,一度叱咤欢场风云。每当夜幕降临,墙根儿下的各色浓妆女子就会一个个被人领走。远远地围着很多看客,瞧似漫不经心,其实都在想象中暗自过瘾。岳刘朱三人没少来过,无奈裤裆是满的钱包却是空的。还有,岳子行认识谭璐前,下班后不想回宿舍,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带着书来中山广场看,周六还能碰上英语角,哇啦哇啦跟着卷一气舌头。还有,岳子行和谭璐谈恋爱的时候,两人晚上总来中山广场玩,踢毽儿、溜旱冰或跳舞,完后就到上海路街口等公汽送谭璐回家。还有,冯筝第一次来大连时,岳子行领她到中山广场溜达,买瓜子时掏丢了十块钱,害得她心疼半天。还有……还有那么多的记忆,现在翻出来似在昨日,又恍若隔世。

  岳子行越想越伤感。来这座城市十年了,他仍是整日奔波,一事无成。梦想远去了,青春不再了,无可奈何地甘于平庸,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爱情也正在缓缓死去。而十年以前,谁能预言这一切,谁又肯相信这一切?此时此刻,岳子行觉得圆圆的中山广场就像一口巨大的井,而自己就是井底一只可怜的青蛙,如何挣扎都跳不出城市的逼迫和喧嚣。

  岳子行忽然想给冯筝和谭璐打电话。孤独和悲凉袭来的时候,倾诉就成了救命的稻草。他好想和她们说话,说出心里的感受。这感受和她们有关,只有她们才能理解。他和她们从素不相识到蹉跎至今,欢乐总是短暂的,而忧伤却无时不在。也许这就是爱情的真谛,为追求和维持一夜的美梦,却要付出一生。不管怎样,岳子行还是从心底里感激她们,也从心底里忏悔。他欠她们太多,没办法偿还,也偿还不起。

  岳子行拨通了谭璐的手机。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先给谭璐打电话。也许他对她爱得多,欠得也多。

  谭璐在电话里说,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岳子行说,我每天都想打,可又怕听到你的声音。我知道你生气了,那天我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说,连我自己都搞不清。

  谭璐那端悄无声息。

  岳子行说,谭璐……我想说句话,这话我本不该说,说了会不得好死。

  谭璐声如蚊蝇。你说吧,你会长命百岁的。

  岳子行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和他要孩子,那就……算了吧。和一个不爱的人生育会很痛苦,会后患无穷。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了……谭璐说完,又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岳子行仔细听辨才知是压抑的哭泣。

  好好的怎么哭了?让同事看见不好。

  我在家。

  怎么没上班?

  病了。

  怎么了?严重吗?我现在就去看你。

  小病,你别来……他在家。

  岳子行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揉搓着。他咬牙关掉手机,闭着眼睛将头垂在双膝上。他不能再说了,再说也会流泪的。他找谭璐本来是想彼此安慰,却没想到弄得她更痛苦,自己也更孤独。

  岳子行终于发觉,这是个无处倾诉也无法倾诉的世界。

  谭璐感冒了。那天晚上她扔下岳子行离开桂林路小屋后,打车径直去了星海广场。她家就在附近的“星海人家”住宅区,可她根本不想回家。她在海边呆坐了两个小时,初秋清冷的海风吹得她浑身冰凉,海浪的飞沫打湿了她的鞋袜,她竟然没有察觉。她的思绪被巨大的忧伤冲散,孤零零地在夜海深处逡巡。爱情受凉的同时,她也受凉了。

  谭璐的感冒并不重,只是她的心病太重,使她看起来萎靡而虚弱。多年以来,她眼看着

  自己和岳子行的爱情像一杯茶水越冲越淡,虽觉凄凉但并不紧张,因为她固执地以为,激情退去后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浸泡着茶根的白开水虽然平淡,却溶含着她所有的情感和梦想,足以维系她的生命。然而,岳子行迟迟不肯和冯筝离婚使谭璐濒临绝望。在林丽晨的点拨和开导下,谭璐慢慢想开了。她不再强迫岳子行履行当初的晋秦之诺,只是默默陪他继续跋涉在漫漫情路上,至于能走多远,她已经不去想了,也不去问了。她不想让自己的爱变成岳子行的负担,那样不仅会使爱情之花加速凋谢,而且也会破坏两人曾经共有的美好回忆。这次何铁犁提出要孩子,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予理会,但还是想听听岳子行的意见。她想听他说出类似“不要和他生孩子,一定要等着我”的话。从前两人欢聚的时候,总会说些“我给你生个女儿吧”和“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吧”之类的疯话,虽是在过嘴瘾,感觉却无比幸福。可这回岳子行竟然帮何铁犁说话,冷得她的心里都结了冰。他就像社会上那些染指别人老婆却又怕人家离婚的男人,只贪图私情快感,却不愿承担责任,更不想被纠缠和拖累。这样的结果,怎能不使谭璐伤心欲绝呢?

  岳子行给谭璐打电话的时候,她刚和何铁犁吵完架。

  何铁犁昨晚在外面应酬时喝得酩酊大醉,被一个副处两个正科抬回了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何铁犁起床后没找到吃的,就到谭璐的卧室开玩笑说,这家让你当得真闹心,小心我撤了你啊。谭璐气道,撤了我更好,愿找谁当家就找谁当家。谭璐生病的这两天,何铁犁没怎么照顾她,晚上还出去烂喝,现在又话里有话,气得她真想大闹一场。何铁犁说,火呲棱的,啥意思?谭璐说,没啥意思,谁敢跟你何大处长火呀。何铁犁升迁以后脾气渐长,没少挨谭璐呲儿。

  何铁犁不再搭理谭璐,去厨房煮了四个荷包蛋,本来要给谭璐端两个,可越琢磨她的话越窝火,就赌气全吃了。何铁犁吃完鸡蛋,想起生孩子的事儿,就又蹩进谭璐的卧室,问她考虑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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