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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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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回县城,已近黎明时分。他带她进到一条老街,穿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街巷,那条巷子她从未去过,带槽纹的青石板路面堆满潮湿的雾气。他掏出薄薄的身份证熟练地打开一张铁门,引着她蹑手蹑脚上楼,然后进入一间阴暗的小房里,小声告诉她,那是那个男人的家。那个男人,是他的生父。他没有开灯,黑暗里靠墙有一张古老的床,她轻手轻脚爬上去,和衣躺下。房间里被黑暗塞得满满的,梦一般的黑夜,无声无息。她以为他早已离开,却发现他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看不清他的脸。她想,他为什么没有离开,这房子里或许只有一个空房间,或许他怕吵醒这楼里的其他人,又或许这房间是他的卧室。想到这里,她心里掠过一丝暖意,眼前回现出他和她做贼一样溜进来的情形,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试图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被子下的身体有一种僵硬的酸痛。他在黑暗中低声说:你害怕吗?睡不着就数绵羊,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像耳语,又有点羞涩,似乎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哄人入睡。她没出声,想着他为什么要那样问她,难道他看出她的不安,他是否也有害怕,是害怕这黑夜,这房子里的人,还是其他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后来对那个不眠之夜的交叠回忆之中,我慢慢体会到,他与我同样的害怕,不是怕某个人或者某件东西,而是未成年人对整个时代,不可知的未来社会的畏惧,可当初我仅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隐藏不去的凄凉。 夜很冷,他无处可去,她悄悄地往里面为他挪出位置来。当一个人坐着,而另一个人躺着时,坐着的人通常会让躺着的人觉得受到威胁,躺下意味着松懈和暴露,也意味着妥协,只有当他同样地躺下时,她才会觉得足够安全,就像构成角度的线条造成杂乱紧张,而平行线却给人和谐安宁,她需要温暖。 他无声地脱掉鞋子,在外侧躺下来,两人共一床薄被,和衣而卧,被子在他们中间塌陷下去,形成一条凹谷。她小心翼翼躺着,听着夜的动静,印象中,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交握在胸前的两手冰凉,身体几近麻木,脚趾似乎僵硬了。她没有问他冷不冷,自从他睡下后,夜晚似乎咽下最后一口气,悄无声息。从似睡非睡的梦魇里醒过来时,窗口正浸入薄薄的一层蓝色,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替他盖好被子,下楼,打开铁门,巷子里空无一人。 身后,苏铭安静地熟睡着,他的脸温柔而单纯,额头像婴儿般光洁。 这个夜晚,点燃我生命里的长明灯,在无数寒夜里,曾温暖着我的内心。 他们后来又见过几次面,在各种梅城的同学集会里,几乎不谋而合,谁也没再提起过那一夜,仿佛那是他们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未曾真实地发生过。 那一年,我十七岁,现在,我今已跨入而立之年,苏铭带走我的青春,也带走我青春的记忆。我们称那天晚上是“为了明天的告别”,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句话多么幼稚,我们的告别,不是为了明天,而是为了一生不断的别离。我们无法把未来攥紧在手心里,却从没有停止选择告别。 我的青春因为苏铭而饱满,也因为他而干涸,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像他曾经倾听过的那样,听我细细倾诉,不,也不再会有人让我敞开自己,进入我的内心。我必将那样一个乏味的青春彻底忘记,像死亡让苏铭消失一样,若干年后,把这个名字也彻底遗忘。 岁月像只熔炉,烤干人身上所有的生气,并且让人毫无察觉地陷入被炙烤之后的疲软,我身边的林丰就是如此,或许,我与他没什么两样。我忽然意识到,向第三个人倾诉过去,那些苏铭及我与苏铭之间的细微旧事,毫无意义,那个仅仅为了一个拥抱,不惜花上整夜时光,走上几十里路兜着圈子漫步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一个拥抱就感到心满意足的我。一直默默陪我在田野间乱走的林丰,正是第三种人,既不亲近也不疏离,也许这才是人与人之间,最正常的状态,独自忍受,独自承担。 同样的夜晚,在同样的梅城,可又是个不一样的夜晚,我在不一样的梅城,与林丰坐在田野里,没有一句交谈,默默地守着各自的宁静,默默地抽烟,只有若有若无的烟气,在夜空里缠绕、分开、再缠绕、再分开…… 我无欲无求,却不愿意忍受那一夜的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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