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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少女异乎寻常的美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虽然灯光混淆了本来的色彩,却加重了时光的铬印,她仿佛是从丛林里飞出来,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注视得久一点,将会发现他们神色间竟带着相似的气质。看着他们默契而亲昵,梅红心中突然掠过很强烈的失落感,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在嫉妒他们,准确地说,她嫉妒照片上的少女,她像一个天使。

  苏铭谈起她时自然而然流露出得意,仿佛她是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她比苏铭小了三岁,在他们从前住过的房子里降生,他看着她长大,她美得越来越令人担忧。他常常牵着她的手,坐在巷子口的台阶上,等母亲回家。那时候,他们的父母还生活在一起。他笔直地坐着,挺起瘦小的胸膛,骄傲地迎接那些被妹妹吸引过来充满温暖的目光,兴奋得嘴唇哆嗦。

  说到这里,他用了一个令她诧异的词。他说,你能理解我与妹妹的感情吗,她对于我,我该怎么说呢,我把她当成相依为命的孩子,是的,我的孩子。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困惑,妹妹与孩子是完全不现的两种情感呵,她觉得他之所以那样说,是没有找到更能表达他想法的词汇。

  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个纺织厂女工,她的容貌竟成为丈夫的一块心病,为了阻止她骑三十多分钟的自行车去上晚班,男人一直做着各种努力为她调动工作,后来男人意外遭遇车祸,失去了左腿。男人的脾气一天天大起来,整天整天坐在轮椅里打瞌睡或者望着窗户发呆,又整夜整夜不睡,坐在那里等女工回家。他的轮椅正对着门口,每一次锁的转动都使他空洞里的眼睛发亮,而随着女人疲惫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的每一句话开始充满怨恨,变得歇斯底里。他用审询般的方式,试图掌握妻子每分每秒的行踪。他是一个被嫉妒和猜忌折磨的男人,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自己也终于厌倦了这种折磨,服药自杀,未遂。她把他从医院接回来的那天晚上,带着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住进她的集体宿舍。一年之后,他们离了婚,女人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五岁的语文老师,鳏居,有套两居室的房子,无子女,为人忠厚。女人辞去工厂的工作,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

  故事说到这里,梅红已经猜出小男孩就是苏铭。从苏铭提起他继父时的口吻,看得出他对他很尊敬,但并不亲近,他对自己的生父,却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冷漠,甚至毫不掩饰对他的憎恨。

  苏铭曾给梅红看过他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从她的脸上,能够找到许多苏铭的特征。比如眼皮厚重,呈淡淡的胭脂色;长而深陷的眼睛、嘴角的弧度,还有眉宇之间无法摆脱的忧郁神色。不能否认,少年苏铭的身上,与生俱来,有着无法承受的脆弱。

  梅红从苏铭的父母,想起自己的父母,平平淡淡,既不觉得亲近也没有怨恨。她曾以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苏铭的身世,让她感到神秘,除了神秘,还有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使她对苏铭产生一种有点像悲悯,又有点像感动的感情,那种内心情感使她感到害怕。男人身上具有与生俱来的父性,女人身上具有与生俱来的母性,那时她并不明白这一点。

  街上没有行人,店铺门窗紧闭,没有灯光,街道显得特别空旷冷清。他在一棵树下停了来看着她,她也停住,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却不敢坦然抬头。那极为短暂的停顿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在空气里漫延,一只野狗突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瘪着肚子慢吞吞从对面的栅栏间钻过去,她吓了一跳,他笑起来,这一笑缓解了她的紧张。他继续往前走,她暗暗地舒了口气,又生出失望来。走过街道,走过了西郊,她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往何处,那样的夜色似乎很适合他们的心境。后来,他们发现脚下的路突然消失,黑色的山林阴影包围了他们,近处的高坡上横着一道铁栏杆,他们竟然走到梅城铁路。

  她跟着他翻越栅栏,爬上黑黢黢的铁轨,夜晚的远山呈现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竟然不觉得怕。他们靠着栏杆站了很久,不知何时起,谁也不说话,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气息。他们离得很近,只要他抬抬胳膊,便可环住她的肩。她觉得自己抱在胸前的两臂,都变得僵硬起来。

  那个临别的夜晚,她没有睡意,也不愿停下脚步,就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啊走,似乎是在寻找某种东西,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它令她很不安。她后来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响起火车的鸣笛声,他一定不会把他插在裤兜里,仿佛生了锈一样的手伸过来。黑色货车拖着长长的风声,呼啸而来,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被一阵强大的寒流吸进去,便本能地靠向他。等火车开过,她发觉自己一直被他紧紧拥抱着,他在发抖,倒像是她在给予他温暖,她反而平静下来。她害怕他接着有其他举动,可是他没有,那样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松开她说,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干涩,她暗想,也许他哭了。

  她告诉过他,从知事起,她生活在梅城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等待离开梅城,所以她一定不会把重要的东西遗留在这里。说那句话时,她想除了他,再没有人应该能够明白她的话。

  她还对他说过,她常常觉得孤独,每次经过学校传达室,总忍不住要进去看那些信,可是她从来没收到过信。他回答说,我知道,我们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不久之后,你就会收到我写给你的信。

  她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是。他笑着答应,开玩笑说,谁要是忘记,来生便会一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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