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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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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的人。马上,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个错误。房子不大,吃完饭后,我只能坐在原地,被凳子椅子上继续吃喝的人夹在中间。我知道一个人不吃饭时,盯着吃饭的人或桌上的饭菜显得特别愚蠢。梅家有许多祖辈相传,从孩提时就被训练着的吃饭规矩,比如:吃饭时不能说话,不卫生;不得盯着别人吃东西,一副痨馋相;挟菜必须挟菜盘中面向自己的部分;菜必须先挟进碗里,不能直接从菜盘送进口中,显得贪得无厌;吃饭时碗要端在手里,不能放在桌子上,像个吊二郎当的公子哥…… 我只得把手臂抱在胸前,装作对电视节目感兴趣。幸运的是,电视机就在我对面。穿绿色运动衣的人,把球踢给另一个同色衣服的人,另一个又踢给下一个,两帮人围着一个球在足球场上跑来跑去。我硬着头皮看了一会,总觉得已经有人看破了我的处境,尤其是杨老师,笑容里似乎暗藏着对他丈夫得意女学生的嘲讽。我只好垂下眼睛,在自己面前的空碗里数几乎生了锈的时间。 也许没有人像我那样心情复杂地端详过一只自己吃过的饭碗,空碗里不剩一颗饭粒,碗沿上沾满红黄色的油渍,油渍顺着凹陷的白瓷壁流下去,形成一块块溃烂似的色斑。祖父说完“不能剩食物在碗里面”后还有一句教训,有教养的人,吃过饭之后的碗,应该保持尽可能的干净。 被斩首之前画押的阿Q,怕人笑话,使尽平生力气画圆圈,立志要画得圆,“但那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而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在徐一鸣家吃那顿历程艰辛的午饭时,我正是拥有阿Q一样的心情。然而,我到底不是阿Q的后代,不能像阿Q一样,不多时就释然: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就睡着了。我对那餐饭和那只碗耿耿于怀的原因,多年之后,终于被我找出来:那是一位少女对师长尊敬感激等诸如此类的情感里,隐藏着对爱的渴望和惶惑。我一生中所追求的爱,不是来自少年异性,也不是来自青年,而是来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 时光曾经让我迷惘,时光也让我逐步看清迷惘,迷惘那样脆弱,坠落下来,砸痛成长中的我。 3 高三第一学期,我的学生生活发生着重大变化。首先是找各种请假理由逃课,然后成绩下滑,害怕分数,拒绝参加各类考试。我唯一坚持的语文课,在那年秋天,也变得可有可无,高三重新分班为文理各三个班级,我仍然分在徐一鸣班上,坐在我身后的女生取代了语文科代表的位置,这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生总是经过我,频繁出现在徐一鸣身边。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热切地渴望离开梅家大院,不再跟父亲说话。 那年秋天来临之前,我结识了高考落榜的陈小勇。陈小勇那时的身分是复读生,家里开食品店,住在一中附近。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怎样认识,与他的交往,只有短短一个星期。他带我去梅城溜冰场学溜冰,揣着照相机混进县委大院,在那个水色碧绿斑驳,无数只红金鱼上百年前就潜伏在里面的小池边,拍了许多相片。我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唯一一张高中时期的照片,也是遭到我毁灭性践踏后的过去唯一活着的证据,一个穿着深蓝色的踏脚裤和格子薄外套的小姑娘,站在柳树下,脚上穿双低跟塑料底带袢扣的黑布鞋,遮挡视线的长发在额前辫成一只小辫从耳后垂落下来,头微扬抬眼对着镜头,一脸忧郁,右手有点生硬地拉下一条纤细的柳枝。这张照片,正是陈小勇在小池边给我的留影。他还带我去过他阴暗的家里,观看他父亲的收藏品。我们从后门进到其中一个小房间,房间里堆满了老家具,房间似乎终年停留在雨季。我没有看到他父亲的收藏品,除了布满灰尘的家具,整栋房子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使人害怕,所以我只敢呆一小会儿,在陈小勇试图抓住我的手时,狂奔出去。我跑进学校前的巷子,脚下踩着积水,雨不停打在我脸上。后来,我站在校门口抹去脸上的雨水,转过身凝视那个被我远远甩掉的收藏品圈套,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我的1992年秋天到1994年春天,是混乱而疯狂的一段时光。 少年的叛逆和冲动如野草一样疯长,没有节制,我带着后怕和快感在自我构筑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没有人来阻止我,高考像一辆战车轰隆隆地驶来,所有人都像是患上热病的梦游者。我由一个温顺的乖学生变得如此叛逆乖张,令徐一鸣措手不及,他满脸失望地不作补救,他对我,像我对他一样失望。我和徐一鸣,在校园里迎面走过时,故意装作看不到对方。我多次在这种双方在场的情况下,牵着花子的手走出晚自习前的教室。后来除了花子,又多了个苏铭。我们留连于城里最火爆的一家娱乐城,娱乐城开阔的平顶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我的耳朵里终日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仿佛那耳塞已成为我新长出来的另一只耳朵。 苏铭说他注意到我,是坐在我身后时,发现我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不管是自习还是上课,课本下压着厚厚的小说。既使这样,我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叛逆的坏学生,我的长头发和孩子脸给人一种假象。我未刻意伪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多年来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成为一种惯性。实际上,我讨厌外表的柔顺,盼望自已变得堕落,彻头彻尾地堕落。我和苏铭交往不久后,将自己的课桌搬到最后几排,加入老师眼中那帮差等生的温暖大家庭,把一张张做不到尽头的高考模拟试卷搓成纸团,在飞镖比赛中扔向墙角的垃圾桶,或者折成纸飞机掷向窗外。这些破坏行为被徐一鸣看在眼里,却没有一点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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