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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当我提着装有礼物的纸袋,敲开徐一鸣的家门时,婚姻在我脑海里面慢慢拼凑出来,那是1992年同样炎热潮湿的梅城秋天。

  门打开后,我看到徐一鸣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露出仓促的微笑,上身却陌生赤裸着。我的脸腾地红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趁我换拖鞋时迅速进屋穿上一件衬衣。虽然只一眼,但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震惊,他的肌肉结实致密充满弹性,生机勃勃。我第一次认识到,与服装剥离的徐一鸣也是一个真实存在。他的形象之前一直与衣服不可分割,衣服甚至成为代表他的符号,仅仅从那些符号里,我就能分辩出他的背影。符号弱化了生命的肉体象征,可是,那年夏天,出其不意的白色把徐一鸣拦腰截断,我仿佛从长年黑暗的洞口出来突然看到闪电强光,一片空白。

  我发觉我来早了,其他人都还没到,前面的电视机早就打开。一扇轻轻掩着的门里传来菜在锅里翻炒的“滋滋”声,高压锅的阀门吐着白汽有节奏地旋转。卧室的门敞开着,能看到床和写字台,床上堆着零散衣物。徐一鸣亲切地叫我坐在沙发上,一边给我泡茶。我暗暗打量他的房子。越来越浓郁的饭菜香味从掩着的门里飘出来,门里系着围裙的人一定是徐一鸣的妻子。我正在考虑该叫她师母还是杨老师,他妻子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一个大脸盘的中年女人端着菜出来了,比我想象中高大,没有我想象中的亲切柔和,长相属于那种二十岁以后长年保持三十岁外貌的女人。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让人感觉到冷漠。她的冷漠与徐一鸣不同,徐一鸣的冷漠来自内心的复杂,她的冷漠是空荡荡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性格。

  我站起来,叫了她一声杨老师,经过快速权衡,我认为师母这个称谓带有更深的感情色彩。拥有冷漠笑容的杨老师对我笑笑说,来了。摆桌子吧,她把菜放在饭桌上,吩咐徐一鸣。我手脚笨拙地帮着徐一鸣摆碗筷杯子,她又闪进门里。

  我没有看到理应挂在客厅墙上的结婚照,墙上只有麦草编织的工艺品,还有印刷粗糙的媚俗风景画,没有一张照片。家具上面没有摆放储存着相片的小相架,茶几下醒目的位置也没有相册,梅城很多人家喜欢把家庭相册放在茶几下或带抽屉的柜子上,便于来访的客人随手取来观看。我家堂屋显目的一面墙上就挂着一面大镜框,里面有全家人的相片。家具的摆放中规中矩,不甚整洁也不显得零乱,色彩比较沉,以抹拭掉光泽的浅绿色为主。房子的主人显然此前有过一番不彻底的清理,然而沙发套上磨磨蹭蹭的异色只要多看几眼还是藏不住,扶手上搭着一件女式上衣;门后的鞋架上落满灰尘,主人的鞋子横七竖八地扑倒在上面,还有茶几上空空如也的烟灰缸,底部积累着似乎从未洗净过的烟垢。这一切,像一幅粗线条的炭笔画,显得仓促,像徐一鸣在课堂上的讲解一样,漫不经心。

  徐一鸣与杨老师说话的口吻,既不亲昵也不显得疏远,就像两个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彼此了解而又随时怀有戒备之心的房客,他们在房子里夜游神一样,四处遛达,到处遗落下婚姻的锈记。婚姻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如此。

  后来怎样了呢?后来……我常常在回忆里寻找后来。自从踏上这趟从上海经过梅城的列车,时时有个声音向我发问,后来呢,后来是怎样?后来。后来。后来。后来。原来一个人短暂的历史就是由无数个可以膨胀的后来环抱而成,像老树桩上一圈又一圈黯然的年轮,令人毫无察觉地形成生长的节奏,敲击自己生命的鼓手,却藏身鼓里。我若早一点寻找后来,现在的我是否仍然会站在大上海的无边繁华里。

  后来……

  其他人也到了,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一桌子菜,还有啤酒,两个女生杯子里是饮料,其他人都喝啤酒。吃饭之前,老练的班长举着杯子站起来,流畅稔熟地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口吻老成得令人羡慕。那天是徐一鸣三十二岁生日,他郑重其事地请他班上的班干部们吃饭。

  那天组合柜上的电视里进行着一场球赛。

  我坐在徐一鸣旁边默默吃饭。对面杨老师不经意地对徐一鸣说,给你买了双新皮鞋,放在柜子下面,看到没有。原来徐一鸣身上的符号,其实还代表他妻子的生活趣味。徐一鸣应了一声,语气很淡漠。

  杨老师有点嗔怪地说,一鸣,你看你这些学生,怎么都这样斯文,在我们家光吃白饭。平时吃相难看吧叽作响的男生,那天确实一个比一个斯文优雅。杨老师话音刚落,他们赶紧争先恐后举筷,伸向不同的盘子,以示“并没讲客气”。一大块鸡肉落进我的碗里,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师母正盯着我的碗。徐一鸣说,多吃点。杨老师也看着我笑。我分不出哪一个是给我夹菜的人。我艰难地啃着那块肉,从小到大,我不爱吃鸡肉,实际上更准确地说,是从小到大,我尽量避开一切带骨头的肉。杨老师去厨房拿汤勺,我吞吞吐吐对徐一鸣说,我原本不想来(那段时间,我正处于一个月病假期内,我的急性肝炎刚刚痊愈)——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打断我,真是个傻丫头,快吃饭。

  他的话让我觉得温暖,却不能彻底消除我的不安。在陌生环境和陌生人前感到的焦虑不安,和对诸多生活细节上的谨小慎微,始终纠缠着我的少女时代。再添点饭!杨老师说。我急切地挡住她的手,一再说明我只有猫一样的食量。怪不得那样瘦,长胖点会更好看。她不再坚持,笑着说。不知为什么,我害怕她对我笑,害怕她对我比对其他人更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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