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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扎马尾穿棉布裙的小妹最后一次进来添水,苏铭歪歪头,招呼她买单。一会儿,另一个同样扎马尾小巴尖尖的小妹送来帐单。苏铭一边掏钱,一边喷着酒气凑到小妹耳边说了句话,小妹转过头盯着我笑起来,苏铭那张被酒意熏红了的脸上一双眼睛对我不怀好意地眯着。小妹刚离开,苏铭问我,这个新来的妹子怎么样?我说看起来挺清纯的,有点像高中生。苏铭大笑起来,清纯——打个赌,给她二百块钱她马上可以跟你去开房。我对他向我撒开的网有点恼怒,真想一拳把他打醒过来,这个被钱烧坏了的可怜虫。我没有动手,相处太久,容忍朋友的过分之举对于友谊,就像吸食鸦片一样有无法摆脱的吸附力。苏铭经常嘲笑我与女人交往上迂腐固执不可理喻的原则,不可否认,他曾经多次有意给我创造寻花问柳的机会。他相信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情欲的产物,本质上渴望放荡肉欲的生活,所谓正人君子和淑女都是痴人说梦。

  男人之间永远不必在对待情欲方面见解一致,其它方面也大体如此,求同存异。

  离开蓝波,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小躲(苏铭叫尖小巴小妹小躲)和我们一起。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找过早(吃早饭)的地方。路上,苏铭小声告诉我,他在青岭酒店开了房间。我说我回去睡,你自己去吧。他晃晃肩膀,没再说什么。走了几条街,最后终于找到一家刚开门生火的店。吃完早餐就散了。

  小躲始终话不多但一点都不拘谨,口里不停嚼着口香糖。她的米粉端上桌后,她不慌不忙伸出尖尖的涂银粉指甲油的食指,把嚼得黏乎乎的口香糖仔细地粘在桌面上。她有一双细长的凤眼,单眼皮,眼珠黑白分明。我看她时,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胸无城府对我笑,可是我起身离开时,看到她眼里藏匿起来的惊慌。也许她一点也不惊慌,完全是我自己可笑的悲天悯人的心理作怪。

  梅城虽然不大,但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铁路运输方便。梅城三十里外的山脉上,从前一直活动着零星的淘金者,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占据了淘金区,规模也日见宠大。由于外地投资者涌入,梅城的娱乐和餐饮行业非常发达,几乎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消费型城市,而不再是从前的梅镇。另一个隐秘性质的行业——色情业,也在梅城蓬勃发展起来。水果街以前是专门经营果品批发零售的一条街,那些商贩迁入指定的市场后,原来的店面都变成一家家茶楼小歌厅保健按摩场所,门前的招牌换成“香香咖啡茶座”、“欧亚保健休闲”、“靓点XXX”、“芙乐尔XXX”之类,中西土洋结合,真正与国际接轨。活动在水果街的女人们,本地人鄙视地称做“妓”,几乎全部来自外地,其中又有大部分来自安平县。梅城还残留了一些古朴民风,本地女性也有从事此类职业的,不敢呆在家门口,都去了其他地方。

  苏铭跟我打赌的最简单依据,是小躲的安平口音。所以他赌赢后,嘲笑我是个傻卵。他说,不过不能怪小躲,要怪就怪安平县那个穷地方的人,在性方面观念比较开放。

  从那天早晨开始,我没再去过蓝波。从2003年离开蓝波那个灰蒙蒙的清晨开始,我们俩再也没唱过歌。2003那一年,蓝波已经藏不住破旧落伍,到处显露出萎靡不振、惨淡经营的迹象,蓝波歌厅已变成梅城历史的一部分,苏铭出事后第二天,蓝波不再开门营业。在我和苏铭的记忆里,由于那么多次的巧合,蓝波变得具有一种神奇的意义。正是与苏铭在蓝波的分手,让我悲哀地意识到,我们的青春早已从黄家驹坠落舞台之始开始往下坠落,在张国荣跳楼之前就死掉了。

  我承认与苏铭多年的关系里,除了友谊,还有对宽容的仇恨,而这仇恨里又搀杂着嫉妒,男人的嫉妒像倒在杯中的啤酒,迅速堆起一层泡沫又迅速消失。苏铭的死,让我的一切复杂情感随之烟消云散,我变成一个腹中更加空虚的人。

  苏铭之死,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孤单地复述过,我已经成功地把他给忘了。在电话里对梅方重复那天的情形,我非常冷静,语气平淡,似乎正在转述一个用来消遣时间的不幸事件。

  那天夜里,我在浴室洗澡。吴小琴使劲敲浴室的门,我听见她在外面喊,有人刚刚打电话来,让你赶紧去蓝波歌厅,苏铭出事了。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预感,但打电话的人没具体跟吴小琴说什么事情。我胡乱套上衣服,赶到歌厅,歌厅外面一大堆人在那里。我推开人群,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蹲在中间,衬衣前胸已经完全被血浸透,没有一丝本来的颜色,地上也有血,血继续沿着捂在脖子上的手往下漫延。苏铭脸上的血几乎让我认不出他来。看到那些血,我的脑袋一下子全懵了,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锤,确实是被人打了一锤的感觉,非常形象。

  我只愣了几秒钟,不超过五秒钟,第一反应是去扶苏铭,但他特别沉,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有那样沉,我根本扶不动他。这时李云波叫来一辆小面包车,我和他一边一个把苏铭架进车里。从蓝波到人民医院顶多一千米,开车一分钟,走路也顶多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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