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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林丰:那春天的河谷

  未来指示死亡,而过去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地重生,一个不能拥有回忆的人必定是绝望的,对人生失去正确判断。我所有的回忆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刻骨铭心,甚至痛苦也像变得僵硬的蛇,不要指望哪天它苏醒过来咬上一口,过去像一棵树的根部,盘须错节,枝繁叶茂。

  那一年春天,正是那样一个枝繁叶茂的季节,那时候的空气比随后的任何一个年月都要清新,校园里弥漫着浓稠的草汁味,似乎空气都变成了墨绿色。学校因为修整跑道,我们每天都在劳动,用锄头将旧跑道挖开,往里面塞入鹅卵石,再围绕跑道两侧植上草皮。

  历史课本上这样写,“人类自从能够直立行走,双手便被解放出来,手的劳作使人类在相互的配合中组成稳定的群体”。我在热火朝天的人群里,高高挽起衣袖抡起锄头把,脑子里却滑稽地浮现出历史书上古老的群猎图,那时候只有石器和树木作为捕猎工具,人们几乎赤身裸体,却依然分工合作得井然有序。不可否认,一切的集体活动,给情感交流也提供了最佳背景,人只有在集体之中才显得更富有生命力,这场为期一周的义务劳动,使男生像英雄一样无私,像武士一样充满力量,而女生,一个个全都显得温和体贴,面目可亲。文娱委员带头唱起歌,操场上传扬着此起彼伏的欢快歌声,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美好大家庭。奇怪的是,随着新跑道峻工后的空旷,回到各自座位上听课的同学们也迅速回归沉闷,有点精疲力竭后的迟钝,昨日还飘荡在耳边的歌声和欢笑令人疑为幻觉或者海市蜃楼。

  历史似乎有意拒绝孤独的人,而把引人注目的版面留给规模宏大的事件和场景,我的整个高中生活史上只遗留下两个场景,一个是1992年春天全校学生修整跑道,另一个是1992年秋天的集体逃亡。

  梅城有一条河,河没有名字,梅城人都叫它河。河的两岸是白灰色沙地,沙地临水处有密密麻麻高低不平的鹅卵石,1992年春天,河没有像往年一样涨水,阳光下鹅卵石河岸如同覆盖着坚硬的雪。那是风调雨顺的一年。我和其他男同学,站在拖拉机车斗里,手扶横栏,任疾驰而过的劲风竖起短发,意气风发地冲向那片河谷。小型农用拖拉机是一名男同学偷偷从家里开出来的,他满脸得意坐在驾驶室里,把车开得像脱缰的野马,却没有人想过质疑他的开车技术。四月的天气,青草泛着油光、沿着公路延伸于树林间隐约的村庄,还有薄薄的白色炊烟,偶尔一阵犬吠。

  我们到达河谷,往车上来回装运石头,衬衣不知不觉已经汗湿,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最后我也像其他人一样毫无顾忌脱掉了上衣。流水静悄悄地凝视着一群打着赤膊的少年,我们嘲笑搓衣板式的胸脯,嘲笑营养过剩导致的肥胖,互相比试鼓得可怜巴巴的肱二头肌和肩三角肌。比较后的结果,是我没想到我并不是班上唯一一个用哑铃锻炼肌肉的人。

  等着拖拉机返回拖走剩下的最后一堆石头的空隙里,我试了一下水温,脱掉长裤在河里洗了个澡,我的衬衣长裤摊手摊脚在鹅卵石上晒太阳,那一天的阳光无比温暖,后来我一头枕着草坡,在沙地上睡着了。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又似乎没有,我多次回想时期望寻找一个梦境,找到的却是那样一个寻常场景,河岸、村庄、草地、云朵,还有柔软的风和开阔的宁静,像古诗中的世外桃源,梅城的乡村多多少少都洋溢着世外桃源的气质。宁愿它是一个印象深刻的梦,这梦在我脑子里居住了十多年。

  待我猛然惊醒时,首先看到几米远的地方,站着班主任徐一鸣,徐一鸣身后,是背对着我的梅方,其他人正往车里装石头,我看到他们邪恶的笑容一次次甩落在我脸上。我慌乱间跳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几乎一丝不挂,实际上比一丝不挂更糟。徐一鸣用他那双阴郁的眼睛冷冷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嫌恶似地把头扭过一边,看他的学生们装石头。

  耳边传来一阵无法压抑住的大笑。徐一鸣走远了,梅方也走远了,那些石头和人也远了,我在起伏的河滩上仓皇寻找自己的裤子和衬衣。

  我多次企图使用假如这个词去重组那个黄昏场景,假如醒来时只看见徐一鸣,假如梅方不曾在那个黄昏出现过,在形容自己寻找衣服时的情形时,我会改用满不在乎,镇定自如。但是梅方已经深深刻入了那个黄昏的河谷,虽然只是背影,她一定看到了我,作为徐一鸣四处巡察的助手,她的眼睛一定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人,她用背对表达厌恶和惊愕,也许还有鄙视和怜悯。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法控制自己少年的羞耻感,她的目光长满荆棘,而我是个丢盔弃甲的下等兵。由此可见,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对于一个男人,这不是件好事。我曾经为此担忧,害怕它带给我更大的困扰,所幸的是,随着梅方这两个字渐渐虚无,我的想象力也如我所愿一点点丧失,最后我变成一个没有想象力诚实可靠的男人。这种现象唯一的解释就是,想象力不是天生的,它仅属于某个特定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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