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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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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讲一讲与赤裸有关的记忆,因为那个黄昏也突然把它从我的记忆唤醒,在黄昏遥远而模糊,红晕般飘忽的背景里,一个六岁男孩的影子瞬忽间推近又飘远,表情同样地惊惶。 我记得的是一条灰暗的走廊,下河街的老房子之间用来分界的那种廊道,廊前的微弱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与光线一起泻出的,还有哗哗作响的雾气和热度。男孩出于好奇,把眼睛贴在门缝上,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只裹在雾气里的高大白色动物,很快他分清了它的两条腿,两只胳膊,还有被潮湿的黑发紧贴住的头部和肩部,水玻璃珠子一样叭嗒叭嗒掉在地上,他发现当光线停留在肩部以下时,那里也布满了闪光的玻璃珠。他知道那个地方被称作背部,一个挂满玻璃珠的背。背下面连着结实的屁股和两条长长的腿,他一下子就想到一种叫马的动物。因为他有一次从旧书摊的小人书里看到过一匹相当漂亮的马,那匹马长着人的脸,光着身子,有两条长腿,还有刨花一样的长头发。直到他认识许多字能够通读一篇故事以前,他一直错误地以为,世界上有两种马,一种普通的马,一种长着人脸的马,妖怪变成的。 男孩不敢动弹,他隐隐感到恐惧,担心被妖怪施了魔法。长头发的马扬起脖子,一边抹肥皂,一边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笔直望着头顶上的房梁。他认出那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阿姨,他茫然不解脱掉衣服的阿姨怎么变得像妖怪马,接着,他看到她沉重的乳房和浓黑的体毛,于是,他慌慌张张地跑过走廊,像一只在猫眼皮底下逃生的老鼠。这个做错事的孩子,在逃走之前,已经隐约觉得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我似乎就是那个孩子。每次与大我三岁的姐姐发生争吵时,她便拿出这个六岁孩子来打击我的斗志,并且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称,不怀好意的世故的嘲笑。她说,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家,看到我正偷看邻居阿姨洗澡。在我底气不足的抗议声里,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强调,那是她亲眼所见。我辨解时竭力不使她看到我的眼泪。她问,一心在我面前卖弄刚刚学到的那点数量可怜的古文句式,何以见得我冤枉了你?我说你那么肯定,怎么不去告我的状。姐姐眯着眼睛,得意地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妈妈!天哪,这个阴险的小妖精! 妈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姐弟之间的斗嘴时有发生,姐姐一再用“小流氓”(她认为它是对一个男孩子最大的羞辱)的罪名来打倒我,自然大获全胜。直到她中学毕业前夕,或许是繁忙的功课累坏了她,分不出精力来打击我,便再也没有提起。我这个“小流氓”也终于随着她的早出晚归得以获释。 如今已做了母亲的姐姐再也记不得这些童年的小插曲,可是拜她所赐多年的提醒,那个六岁男孩却顽强地潜伏在我大脑里。我不否认在我阅读过大量文学作品之后,经过想象加工后,那个起初模糊后来却越来越清晰的故事,其中搀杂着许多不真实的成分,我所讲述的这个六岁小男孩或许早已经不是我。谁知道呢,记忆常常像建立在利益上的感情一样靠不住。偷窥事件的间接影响是,一天晚饭后,我突然郑重地向妈妈宣布,我要自己洗澡。妈妈用无比诧异的眼神望着我,姐姐对我别有用心地撇了撇嘴。而父亲在惊讶之后突然大声笑起来,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脸说,看哪,我儿子长大啦! 从那天起,我开始承担独立洗澡的艰巨任务,洗澡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是件大事情,它要占用我很多的玩耍时间,并且程序繁杂。我将热水舀进塑料桶里,兑好冷水,呲牙咧齿地提进洗澡间。然后,坚决推出想要帮忙的妈妈,锁上了洗澡间的门。妈妈通常让我坐在桐油木澡盆里洗,自从我可以独自拥有洗澡间,澡盆被我很快遗弃。 有段时间,扁桃体发炎让我难受了很久,炎症消失的早晨,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对姐姐发出尖叫,我的声音像隔夜的人参米一样喑哑了。与声音一同喑哑的,还有姐姐的挑衅,我嘴巴紧闭惜言如金的懒样子,一度让她误解我不是喜欢上哪家小姑娘就是装病。身体的变化接踵而至。 一棵幼芽破土而出的力量令人惊讶,更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看见电视画面上的快镜头,幼芽成长为一棵树的过程,似乎仅需要一个瞬间。当时光长河里的水一遍遍从我头顶冲涮下来,当我连看三场《第一滴血》对史泰隆的肌肉崇拜得五体投地,当我频繁出入于电游室,为《街霸》里的英雄争取每一滴血而熬得满眼血丝,当我为异性眼光中的裸露感到羞耻,我成长的一瞬间也已经悄悄完成。措手不及。整个青春期措手不及的心理状态,也许就是那个小男孩日后受到的惩罚。 浴室里空无一人,水泥地上水泥砌出的沟槽,木板隔出一间间单独的格子,热水早已停了,墙壁上到处都凝结着冰凉的水雾。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下去,全身的肌肤猛然紧缩惊醒。我在昏黄的钨丝灯下审视自己,体内某种东西,像幼芽一样正破土而出,那是多年前被姐姐嘲笑过的性意识,它牢固地攀附于我体内,变得那样强烈,真让人害怕。 从河边回校的那天晚上,在男生宿舍里,我找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借口,揍了那个搞恶作剧拿走我衣服的男同学。一场两个人的对打,我的拳头让对手的眼睛足足青紫了一个星期,而我的膝盖上只稍稍蹭破点皮。我能够打赢他,并不是因为我比他强壮,而是挥起拳头时我比他更狠毒。一帮同学跟着兴奋地起哄,没有一个上前将我俩拉开。受伤的对手捂着眼睛,嚣张地对着我咒骂,我从他并无欲望的停顿里看出他的虚弱和胆怯,也看见了自己的仇恨和狠毒。我冷冷地望着他,吐出一口痰,准确地射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我镇静地爬上上铺,仰面朝天躺下。那些围观者很快都无趣地散去了。 睡梦中,疼痛终于没有放过我。 其实我完全用不着寄宿,我家距离学校骑自行车不到十分钟。父亲在我读初中时被调往另一个镇,那里比梅城繁荣,母亲也随后跟去,休大假他们才回梅城。姐姐去外地读大学后,就我和姥爷爷俩住在老房子里,过了一年,姥爷心肌梗塞去世。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割舍不下这几间老屋,我兴许也早就离开梅城,不用在高中时期当个兼职房管员。 老房子位于下河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是一片老居民区,有一个很古典的名字:八角楼。其实,自小便没见过有八只角飞檐翹起的楼台建筑,姥爷说,巷子超过二分之一的宅基从前属于蒋家,蒋家老爷是梅镇名士(梅城从前叫梅镇),蒋宅踏进去几进深一眼望不到底,天井层层叠叠,还有带亭台楼阁的花园,或许八角楼这名字便源于蒋家大宅。四十年代末,那一带楼阁莫名毁于一场大火,火断断续续烧了二天二夜,天都烧成了暗红色。大火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蒋家的人,一家二十多口,从此销声匿迹。几年后,在这片废墟上,建起了一个气门厂和厂里的宿舍楼,才与杂货铺老板女儿完婚的姥爷分得了其中两间火柴盒一样方正的房子,姥爷又将两间房隔成四间,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这里。母亲成年也进了开关厂,认识了当时还是知识青年的父亲。 像我们家这种成分复杂的半吊子旧居民,八角楼并不多。八角楼里,多住着见证了下河街历史六七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住户,他们有自己的小块祖宅,自己的老邻居,还有经常一起回忆的诸多老话题。八角楼的小街小巷,似乎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春天踩上去又滑又粘的黑土里长出杂乱的野花野草,夏天泼在路中间的洗脚水和精心洒在路边的药渣茶叶渣,冬天呢,白雪上阴沉的黑脚印,墙角排列着一堆堆焦躁的炉灰,两旁的排水沟,终年漂浮着油腻的泡沫和酸臭的污水。 八角楼的小孩子,经常三五成群地出没于河对岸的小树林里和附近的一个煤球场。他们站成一排对着河水撒尿,或者躲在暗处,用还未做成煤球堆得高高的煤块,袭击过往的行人。八角楼在许多人的眼里,是一个龙蛇混居之地,那里的孩子,通常也是些喜欢打架结党,不思进取的二流子。开关厂的少年们经常与下河街的小团伙发生冲突,在父母的严格管束下,我几乎不怎样参与其中,其实,也是由于我的个性懒惰,对舞枪弄棍花拳绣腿这类勾当没什么兴趣。但是,不管我怎样远离那些阴暗的角落,久负盛名的八角楼仍然是一个成帮结派的黑社会团伙衍生地。在这样的外忧下,父母坚持让我高中在学校寄宿,然后,还找来一直住单身宿舍的叔叔,除照顾老房子外,主要对他的侄子进行监管。 自从有人的眼睛被我打肿,同宿舍的男生们见到我,脸上都是一副很复杂的表情。他们在我面前变得分外团结一致,约好了一样,明显地疏远我。他们背地里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我“公狼”。给人取绰号是我们宿舍的光荣传统,除了宿舍里的八位男生,班上四十八名同学,无不例外地被授予此种殊荣,我们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机智和艺术性,让人不得不承认我们身上具有很好的天赋。其中具有相当创意的绰号“花脸”,是当时的副班长,一个很自以为是的人,喜欢把粗硬的头发高高地捆成马刷子,弄得发根处头皮蹦暴,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有暴力倾向。副班长总是招摇地晃动她的大脑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在每周班会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她曾经在一次联欢会上,意兴阑珊唱了一曲京戏《苏三起解》,一片哄笑倒彩声里,她的绰号也隆重诞生。梅城方言里,唱“花脸”通常指代滑稽人物。 另一个与“花脸”不相上下的是“梳妆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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