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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春绿:面孔

  周末,我又去了一次“时光之步”,希望再看到那名跳舞女孩。我要了啤酒,坐在吧台前慢慢地喝,一边跟那个留小胡子的调酒师聊天。小胡子的T恤上印着一条盘旋的龙,长满虬须的龙头正对着我,张开大口,配上他头上包扎着的花纹头巾,给人怪异的感觉。他不时像魔术师一样,从头巾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启瓶器或者其它小物件。我发现他更热衷于和外表成熟的单身女客聊天。

  “时光之步”有很多老外眼里象征着中国的符号:腊染布、瓷器灯座、布盘扣、中国结,故意喷得歪歪扭扭的玻璃上的汉字,这些穿着表演服的中国符号,是酒吧吸引外籍客人的工具。酒吧附近有几个高档住宅区,住着不少外国人,这条街周末随便逛一趟,与你擦身而过的外国人比中国人还多。

  我指着他的T恤说,你属龙的吗?

  他用手扯一下胸口,撇撇嘴,嘴角的皱纹很深,Dragon,China,他模仿着翘起大拇指,great!

  小胡子说他是河南人,口音却带着南方腔,眼角和额头上的纹路深刻,这点倒像显老的北方人。他说话时,有意压低嗓子,拿捏着一种温文尔雅的腔调,似乎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假如不看他满脸的皱纹,他像我从前的一位同事。

  我善于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从那些陌生人脸上找到某些熟悉的特征,还在读小学时,我就发现了自己身上这种特长。放学路上,我总是抓住梅青的胳膊,指着某个人小声说,快看快看,那个人,好像我们认识的XXX啊!

  因为小胡子像我过去的同事,我容忍了他不动声色地向我推销他的酒,他丰富的表情显得过于殷勤。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们这儿,那个皮肤白白的舞女很特别。

  小胡子说,你是说璐璐吧。我说是的,她姓什么。他说不知道,这种跑场子的女孩,十有八九不会傻到用真名,她的英文歌唱得很棒的,(笑),大门口卖玫瑰花的小女孩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不过,现在的老外有些比中国人还精明。再来一杯!(暧昧地笑)等下璐璐会来,还有……他说出一个当红乐队组合的名字,接着又说出另一个大腕级歌手的名字来,他说这位身价裴然的歌手刚出道时就在这条街上唱歌。说起那些名人,小胡子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

  还好,我没有偶像崇拜狂躁症,无意质疑这些时髦谈话的可信度。粉墨年华组合虽然后来迟迟没有出场,但我很快便看到那个叫璐璐的女孩,肤色同样地雪白,看不出是不是擦了厚厚的粉。发型完全不同,黑色直发,剪成阶梯式的层次,刘海留得厚而整齐,遮住额头。她的吊带裙纯黑色,低胸,裁剪得恰到好处。一名时髦的酒吧歌手。

  一个戴“伯爵”腕表的男人搂着璐璐,把她介绍给他的几位朋友,一个中国女人,两个白种人,离他们不远,有几个厚嘴唇的黑人。即使在酒吧,白人黑人也各有各的种族圈子。打扮过于随意的中国女人,有点无精打采,坐在璐璐对面,不停地发着手机短信,神情游离于场景之外,璐璐微眯着眼抽烟,抽烟与喝酒的速度同样令络腮胡子白种人深感惊讶。“伯爵”表表情专注地与棕发美女交谈,璐璐站起来,又俯下身子扶着“伯爵”表的肩膀,热烈地亲了一下,然后向我走来,穿过我身边的桌子椅子,穿过吧台,穿过堆砌的装饰物,跨上通往卫生间的台阶。

  我的目光等待她回来,她回来了,脚步有点摇晃,却突然地摔倒,像一只骰子踉跄扑向桌面。

  我心里惊跳一下,想过去扶她,却坐着未动,小胡子也看到了,但他像我一样,也从容不迫地把眼光撤到别处,仿佛不曾看到一样。我感到她趴在我身后的地上,无力起来,肩带滑向一边,敞露出整个胸怀,正在做一个哀婉悲怆的谢幕,那些贪婪的人们在暗处盯着她,喧哗依旧,热闹依旧,她闭上眼睛,任不同的脚步声流过来又流过去。哪里的歌声正唱着“美人如雪……”。

  唯有等待,不知是谁最后向她伸出那只手……

  可我再没有勇气等到听她去唱那个晚上的歌,于是,我快步走出“时光之步”。

  我不能确定璐璐就是跳舞的女孩,酒吧里的灯光很容易混淆人的面部特征,酒精和音乐同样使人感觉变得迟钝,个性消失,代之以泡吧者的共性,譬如“时光之步”的女郎们,脸上写满欲望,肢体坦露着情欲。

  璐璐的眼睛是蓝色的,我猜想她戴着彩色博士伦,现在很多年轻女孩子喜欢这样改变眼睛颜色,眉毛有柔和的麦秸色,是灯光造成的错觉,还是她用了麦秸色的眉笔,通过巧妙的化妆或者精心整容,一个人拥有多副不同的面孔,简直像撕掉一页纸一样容易。

  我注意到她的唇形弧度优雅,嘴角上扬,使人想到爱神手里拉得饱满的弓,或者,更像收藏于伦敦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白日梦》里的少女(画上少女紧闭双唇,微微抬起下巴,膝上书页打开,掌心的海棠花即将在书页上枯萎。画中的模特名叫珍妮,被人称作爱情的“幽灵”,长相酷似画家漂亮但神经质的妻子,我不能忘记她的目光,那样专注,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像画面的色调一样华丽地惆怅)。

  我怎么会对一幅画印象如此深刻,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在哪里?一本画册。苏铭的画册!我曾经偷偷地将那双紧抿的丰润的唇与苏铭对照,惊叹于它的完美绝伦,高中时代,苏铭五官的俊美可以让所有女生暗然失色,也正是他的俊美为他平添了一股阴柔之气,当他脸上浮现出嘲弄的表情时,嘴角便深刻地飞扬起来,像宣扬某种立场。哦,又想起苏铭来,他此刻正在做什么?

  我曾经很多次设想过与他异地相遇,然而,“相遇”不过是一个念头闪过,我很清楚,我们无法在茫茫人海里奇迹般地遇见。

  我曾经从两个人身上看到过苏铭的影子,一个是上岛西餐厅的年轻老板,另一个是中巴车司机。他们外形上的惊人相似,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着还不为人知的隐秘联系。从中巴车上下来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热带黑肤色的司机表情漠然地望着正上车的人,我站了很久,看着那辆车吐着尾气钻进车流里,恍如梦中。

  在海口市的海淀岛居住时,我常去那里唯一的一家上岛咖啡。那里的年轻老板是个很健谈的男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陪着不同的客人谈笑风生。有一次,一位男同事把他介绍给我,他陪我们坐了一会儿,同事上卫生间,突然只剩下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很难堪地找不到话说。我想问一问他的家世或者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苏铭的人,终于又没有开口,扭头望着窗外,默默数十字路口经过的车辆,他也缄口不语,抽着烟,一只手神经质地玩弄着打火机。我们看上去像两个意外重逢已经变得冷漠的恋人。

  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像皮影戏里的人物,苏铭不会有那样黑的肤色,而上岛老板嘴角下的一颗痣,也终于让我清醒。我所看到过的苏铭,如冰山一角,稍纵即失,关于他的记忆浸泡着,有迷离恍惚的隔世气息,意味索然。我已经模糊了他的长相,却牢牢记着他的嘴唇和眼皮上浓重的胭脂红。

  我暗暗惊讶着,她们(舞女与璐璐),他,为什么唇上会有如此相似的特性,是酒精使我神经麻痹,还是时光掩盖了记忆的棱角,沉沦到万物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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