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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铭后来被市里一所不太出名的专科学校录取,而我去了省城的Z大读书。我去过苏铭的学校,远离市区,背靠一条河,河上很热闹,每天形形色色各式大小的船来来往往。几栋灰色的楼房掩映在高大的香樟树林里,中心有个操场,不大,校园里随处可见一丛丛茂盛的白嵩,零星地开着花。站在宿舍楼的窗口,晚上可以看到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河边上搂抱着的情侣们。苏铭显然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对自己的在校生活闭口不谈,似乎那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所学校里的学生由于偏僻和学校的默默无闻,都谦虚低调得很,苏铭与同宿舍的人却不怎么说话。

  苏铭陪着我沿着河边走了一圈,我感叹着那里的风景如画,苏铭不以为然。我们坐在河堤上,抽了半包红梅牌香烟烟,剩下的半包被他扔进河水里。他说这个鬼地方,连烟都潮湿得很,抽起来一股霉味。

  第二天,我们在码头找了一条运盐的货船回梅城。本市的学生都这么干,给船主几块钱,套几句近乎,便能够省掉一半回家的路费钱。船上的任何物件,都能引起我们的新奇感,我们爬上最上层的驾驶室,央求掌舵的师傅让我们试试那圆圆的舵盘。暮色渐深,我准备在船主用来吃饭闲坐的甲板上打地铺,两岸的景致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夜色里,苏铭靠着船弦,面朝着江水,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他无动于衷站了很久,直到我昏沉沉睡去。现在想起他那时的样子,那背影如夜色中的魅影一样不具真实感。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暑假。假后,苏铭来省城看我,在学校里住了几天,我逃了几天课。白天陪他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乱逛,晚上去舞厅看美女。Z大学坐落在有名的麓山脚下,与一所艺术类学校毗邻而居。艺术学校的美女多是出了名的,以身材火爆、气质出众著称。遵遁异性相吸的原理,Z大的高学历男生吸引了艺术学校的美女,而艺术学校的女生吸引了Z大的丑男。一到周末,艺校舞厅和Z大舞厅便人满为患。舞池里的人是满的,舞池外的凳子上也是满的,能站人的位置都被占了。男生们早在人堆里瞄准目标。靓男美女、音乐灯光,这一切都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舞会完,我与苏铭坐在学生食堂陈设简陋的餐厅里吃消夜,美女效应的余波还未散尽,都很兴奋。苏铭激动得两眼灼灼,表情也异常生动,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也如同看到了我的表情,他挥动着沾满口味虾的红色油渍和碎虾壳的手,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兄弟,好好干,这才是真正的大学生活。

  我不相信他是第一次进舞厅,但他确实不会跳舞,我拽着他在舞池里慢走,他总是踩我的脚。他说他们学校也有舞厅,学校的体育馆,星期六晚上放一排凳子,两只找不到鼓点的音箱和一台破录音机,就变成了舞厅。那些学生吃完晚饭,也匆匆忙忙地成群结队往体育馆赶,怕占不到位子。他的口气里含着鄙夷,似乎那学校葬送了他的前程。

  他是早就见识过那些灯红酒绿繁华美色的人,从高一开始,每年包括寒暑假,差不多有一半学习时间,他都在省城师范大学艺术系接受专业培训,只到了高三,这种培训才暂时停止。他们那帮学美术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些卖弄病态精力过剩的家伙,穿着屁股紧绷的牛仔裤,上半身吊着宽松的紧边夹克,从背影看,头发长得像女人,招摇过市,可能除了杀人放火,其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苏铭跟他们比较,形象上有较大出入,但我隐约记得苏铭说过,他们一起培训的一名女生(那女的好像很丰满,总是涂血红的唇膏),对他有那么点意思,有一次喝醉了酒把他堵在一堆工地废料后面,吊着他脖子不愿松手,旁边男生们租住的民房内,灯火通亮,横七竖八到处是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和酒瓶。后来,那女的跟他们班几个男生谈恋爱,又与当地小混混有染,在舞厅里械斗,把人家场子给砸了,男同学被敲了一笔赔偿费,那女的第二天上课再没有出现过。我突然想知道那个女的吊住他脖子后的情形,再问起时,他皱着眉头,厌恶地挥了挥手。他再没跟我提过那些以前的事情,连想在我面前卖弄一下的心情都消失殆尽,而我,以前总那样心不在蔫。

  从Z大分手后,与苏铭没有联系,都懒得写信。年底,听说苏铭已不在那所专科学校,他在梅城开了一间广告公司。

  大二寒假,我在梅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找到苏铭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不大,就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店面,两个人,他是老板,另外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小伙子,是他亲戚,帮忙打杂。店门外竖起一个长牌子,写着:承接灯箱、刻字、做字、广告策划、企业形象设计、打字复印、装裱……字是正规的美术体,在纸上剪好了后贴上去的。苏铭戴着口罩,秋衣外系着一块脏兮兮的围裙,正给一个大铁架喷漆。大冬天的,居然满脸都是汗。

  我们晚上聚会,还有其它同学。苏铭做东,吃饭,喝了不少的啤酒红酒,气氛热烈异常。然后又去梅城新开的一家舞厅,要了一个小包间,继续喝,抽烟,跳舞。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叫苏老板。苏铭微笑着,很豪爽地喝酒,很大方地买单。

  他的手从外套里层贴近胸口的地方伸出来时,并不是钞票,而是一个深棕色鳄鱼皮钱夹。夹子四四方方,皮面不动声色地反光。他翻开夹子,从里面抽出两张纸币,再啪地合上。所有人都盯着他手上的皮夹子,惊羡在脸上写得一清二楚。我的口袋里不到二十块钱,并且是皱巴巴地蜷缩在裤袋角落里。那时候的学生都没有使用钱夹的习惯,喜欢随手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堆零钞,皱巴巴的碎银子与穷学生的身份更熨贴。

  吴小琴曾送我一个皮夹做生日礼物,在她的督促下,我才装模作样地把它放进口袋里。更多时候,那个宽大沉重的皮夹变成一个累赘:掏钱过程变得繁琐,占用了我口袋里的空间,并且我时常担心它丢失。因为她送我钱夹的同时,将我的身份证、工作证、银行卡、健身卡、某酒楼赠送的有名无实的打折卡,全部搜罗安插得密不透风,最外一层放了她的照片。以至于一打开钱夹,就看到她得意洋洋地盯着我笑。我被她盯得心里发飘,这装模作样的丰盈,难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梅城是那么小啊,而我终究还是没能习惯使用钱夹。

  像其他人一样,看着十年前的苏铭晃动着鳄鱼皮的钱夹,我有点眼花缭乱,随之而来的时刻安静得很微妙,没人说话,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做作,大家等着服务员找钱回来走人。没有人提出要看一看他的鳄鱼皮钱夹,也没有人提起他退学的事,他的身份转换,似乎都是理所当然。从舞厅里出来,融洽热烈的气氛又回来了,余兴未尽,我们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街头晃荡到半夜,最后决定去一个同学家里打牌。

  那个赢了钱的晚上,我发现了一个新的苏铭,我看到了潜伏于他身上后来伴随了他短暂一生的东西,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金钱的无所谓,对感情的无所谓,对人生的无所谓。他被这种无所谓的力量推动前行。

  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的生活很快地恢复原有的秩序,前一天,我经过青年街8号带小院的青砖楼,“日盛广告公司”的招牌还挂在原处,院门紧闭,高出院墙的散尾葵仍然枝繁叶茂,我的心静得竟如一潭死水。我甚至都没有稍稍放慢一点点车速,摩托车从那院门前闪过去。我与苏铭其实没什么不同,他的无所谓表现得不过比我张扬点而已。有时候,我感到恶心和消沉,憎恶一切,尤其憎恶自己的脸,一张中年浮肿的脸,肌肉开始松驰。只要听吴小琴念到“从容淡定”这几个字,我便忍不住骂她“白痴”。吴小琴喜欢看爱情故事,并且喜欢躺在床上念,边念边感叹。那些爱情故事里,描写男人女人偏爱“从容淡定”,似乎那是一个很伟大的词。

  我憎恨这“从容淡定”,这假扮纯洁的暗娼,捂紧麻木不仁腐烂不堪的私处到处做秀。

  因麻木而虚假地强大(淡定),因麻木而虚伪地从容。

  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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