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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李常青去的是胜利家。李常青是通过周平与认识胜利的,周平与的女朋友,那个西语系的杨扬跟李常青的女同桌方紫凌,就是老二和王继勇在食堂门口看见的,跟杨扬在上大学之前就认识,这么着,四人在校园里越走越近乎,周平与念叨胜利,李常青说:闹了半天,你老去炒豆胡同,跟我们家斜对着,也算是有缘了。周平与笑着说:缘分都在他手里呢。说着用手指指天。李常青见周平与这么说,就问他信上帝吗。周平与觉得李常青话问的太直接,便笑而不答,停了停道:信与不信,只一念之间的事,全看你自己的状态。李常青也笑了,说周平与够玄乎的。到了胜利家门口,摁铃,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把大门上的那扇小门拉开一道缝,问找谁,说找胜利,二话没说,让进来了。穿过几道游廊,保姆模样的人告诉李常青,再过了前面那扇小门东屋就是了。刚走过那扇小门,就听见一阵大笑,有女人的声儿。李常青紧走几步,来到东屋门口,门大敞着,第一眼就看见迎面坐着的杨扬。杨扬也看见了李常青,冲他招手,满脸的笑还堆在脸上,然后对坐在摇椅上的胜利说:你的街坊来了。胜利站起来道:这是李常青吧,听杨扬、平与他们说过。方紫凌一旁道:说起来你们俩早该认识,住这么近,以前在街上碰见过也为可知,就是不认识。胜利说:要是不跟你同桌,我们哪认识去。李常青注意到屋角里坐着一个人,在旁人寒暄问候的时候,那人一言不发,只用眼睛冷冷地观察。李常青从那双冷眼里,捕捉到一丝热情,但转瞬即逝。这时听胜利说:这是建宏,川大哲学系的。那个叫建宏的勉强站起来,跟李常青打个招呼,一句话没说,又原封不动坐下了。话题转到美术馆开展的法国印象派画展上。李常青不懂画,只听见过一些名字,什么凡高、高庚、莫奈,杨扬顺便谈起一本小说,叫什么《月亮和六便士》,方紫凌让杨扬借她看看,杨扬说不在手里让班上一个同学借走了。胜利说:怎么不问我借啊,我什么书都有。说着,从桌上翻出一本小书,递给方紫凌,方紫凌拿着翻。胜利说饿了,出屋喊:张阿姨,张阿姨,开饭吧。那边有人应:来了来了。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端个大托盘,满头大汗进了屋。把托盘上的菜一样一样放在沙发前边的茶几上,都是家常吃的,一个肉片炒扁豆,一个烧茄子,一个素炒圆白菜,量都不大,胜利皱着眉头说:这够谁吃的。胖墩墩女人道:甭慌,还有炸酱面呢。再转回身,端来个钢精锅,一锅面条,凉水泡着,右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还掐着个玻璃瓶,里面多半瓶油渍渍的炸酱,黄豆大小的肉丁儿,清清楚楚。周平与说:我最喜欢炸酱面了。胜利逗他道:你是上海人,凭什么喜欢我们北京的吃食儿。杨扬说:我还是江苏人呢,我也喜欢。方紫凌吃一惊道:你是江苏人,一点口音没有,以为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呢。杨扬说:谁稀罕当你们的老北京呀,一个个大爷似的。方紫凌笑:那你还把北京话学这么地道。杨扬说:我没特意学,咱不是有语言天分吗。这工夫碗也拿来了,吃米饭的,吃面条的,抢成一片。只有建宏没动,还坐在角落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儿。胜利招呼他:再不吃没了。

  七服药吃净,大玲走路不觉着飘了,姥姥摇着头,叹服道:怎么说来着,得病都要趁年轻。欠了岳家的人情,想法子还上,还人情要逮机会,平白无故,显得假。好容易机会来了,岳家的大妈过世,说是大妈,实际上是岳东升大老婆,打旧社会带过来的,比岳东升大六岁,一辈子没生育。前儿还好好的,吃了碗冷面,睡下就没起来。八十四岁,应了七十三八十四的老话。没儿没女,也就没人伤心,没人哭丧。自从前些年闹红卫兵,岳东升就死人一个了,没什么事能让他大悲大喜,说看透了也行,说吓傻了也不为过,反正整天届直眉瞪眼,象尊庙里的佛龛。家里大小事宜,都是二老婆说了算,象大玲姥姥淘换鹿茸,就得找二老婆。大妈死在家里了,自己联系火葬厂,麻烦了,叫十回,九回爱搭不理,三伏天啊,活人恨不能臭了,甭说死人了。胡同里有人出主意,找吴家啊,吴蔷爸不是大夫吗,让医院派辆车,先拉医院太平间,进了太平间,万事大吉。旁边说话:什么叫万事大吉呀这人都死了,怎么叫吉呀,损点儿了。说不上损,白喜事。这边抬着扛,那边有人去了吴家,跟秀梅要了吴蔷爸的电话,去孙福海家打电话,正是吴蔷爸接的,听明白了,一句话没说电话挂了,没半拉钟头,车来了,一副小担架,一块白布单,人就走了。事办的痛快,岳家心里舒坦,要谢吴家,可吴岳两家平时没来往,托大玲姥姥,大玲姥姥因为鹿茸的事,心里还欠着岳家,就满口答应。一副小脚挪到吴家门口,敲门,秀梅应着开了门,笑着,把大玲姥姥迎进院子里。问吃了没有,姥姥说,什么时候,就吃啊吃的。秀梅说:这不是没话找话吗,您老人家没事不登门啊。姥姥把岳家的意思说了,秀梅忙着摆手,早有话了,街坊邻居谢,一概回绝,生老病死的,谁免得了,这吴大夫早关照的,成规矩了,家里人都知道。事没办成,大玲姥姥打开一只红漆樟木箱子,樟木的清香味窜出来,塞满一屋子,翻腾半天,压箱子底儿的,哪件都舍不得送人,本想找出一副被面,统共五副被面,都是货真价实的真丝锻,正宗的湘绣,舍不得,重新阖上箱子盖。晚上吃饭的时候,让大玲明儿下班的时候,去人民市场买两副线绨被面。齐玉萍纳闷,咱家又不缺被子,买哪门子被面啊。姥姥把鹿茸的事说了,齐玉萍一拍大腿:还用买,我结婚的时候,常青同事送了五副,用了俩,还有仨搁那搁着呢,拿一个不得了,值当去买。说着起身回屋,一会儿,手里拎着一副被面来了,鲜绿的,姥姥说好看,白喜事,正好用。李常青一旁道:一个够吗,要不再拿一个,搁也是搁着,过两年就不时兴了。齐玉萍瞪了丈夫一眼,李常青不敢再吱声。

  这天,大玲起个大早,赶着去店里把火炉子捅开,七点来钟,就有去隆福寺吃炸糕的。往常都是看店的王头儿弄炉子,王头儿这两天风湿病犯了,谁都不愿意早来,大玲自告奋勇,别人也就心安理得在家睡懒觉。只开了床头那盏小灯,对着巴掌大的镜子梳头,大玲的头发,黑、亮、多,后面扎个马尾辫,一根尺来长的粉玻璃丝随便打个结,前边的刘海儿自然弯曲,趁着一张微黑俏丽的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透着一股子倔犟劲,暗红的嘴唇,棱角分明;一块天然美玉。从李常青放假回到家,大玲更加精心拾掇自己,不是有意讨好,出于女人本能;特意找隆福寺街温州裁缝,做了一件浅绿真丝绸蝴蝶袖掐腰低领衫,配一条藏蓝涤纶后开茬儿西装群,长筒肉丝袜,脚上是一双透明半高跟儿塑料凉鞋,看上去,从里到外,透着撩人,男人痒痒,女人嫉妒。收拾停当,轻轻拉开门,南墙根儿底下,李常青正光着膀子举哑铃,哑铃是自己做的,一根木棍一头坠块石头,举一下,嘴里轻轻发一声叹息。大玲有些惊讶,没想到比自己起的还早,刚才左右照了镜子的,知道身上没不妥当,走起来就格外自信;眼睛朝前看着,只用余光收着李常青,其实这时候余光是主要的,主要的目光倒可以忽略。李常青刚好把哑铃放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大玲朝院外走,李常青猫着腰,抬着头,问怎么这么早。大玲说去捅炉子,李常青心里不平,小声唠叨一句:让个女孩子捅炉子,真想得出。大玲没停步,回了句:跟你没关系。李常青来个窝脖儿(北京话,被别人抢白而没话说),气没处撒,等大玲出了院门,一气儿举了三十次,出一身臭汗,这才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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