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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老二去了济南,胡同里的生活照旧,谁也没多什么,谁也不少什么,吃了饭就砍大山,砍够了就睡。学校放暑假了,吴蔷回到家里,杨小宁天天来找,不是逛景山,就是游北海,要么骑着自行车兜趟颐和园,吴蔷不用费劲蹬,杨小宁推着吴蔷的后腰,在胡同里一阵风似的穿过,过瘾。有时候碰上大玲,两边都点点头,算是招呼,都不问对方的情况,不用问,一切都写在脸上,谁得意,谁失意,明明白白。

  从那次做了人流儿,大玲老觉磨着脚跟子底下发软,姥姥让她看看中医,西医就知道动刀子。大玲不愿意吃中药,苦,还得费工夫熬。姥姥对小辈人的话,一向觉得没道理,什么叫费工夫,人活着要的就是工夫,省着工夫干吗,下辈子变猪,傻吃闷睡去?大玲听姥姥劝,穿过山老胡同,进了中医院的大门,挂了号,打听诊室在哪,走过三座院子,到了医院的仅后头,还是一座四合院,院中间一棵遮天避日的银杏树,扇子似的叶片儿,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病人里头,上岁数的多,年轻的谁耐烦看中医;看中医的,一般都是需要调理的病,表面好人一个,像大玲不过身子虚,活得糙的根本不来医院,白花那些钱。大玲看见北屋挂着内科的牌子,就径直朝北屋走,堂屋放着几个柜子,顺墙两溜木质长椅,长椅上的绿漆差不多掉光了,露出木头本色,上边零星坐着几个老头老太太。大玲把看病的本儿,放在一张小桌上,椅子上坐了。东边屋门帘一撩,一个护士模样的女的出来喊了个人名,一位老太太站起来走进去了。西边的屋门帘一撩也喊个人名,没人应,又喊了两声,还是没有,接着就喊王大玲。大玲走进去,见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中医,坐在靠窗的桌子前面,满脸带笑,示意大玲坐下,大玲坐下了,又示意大玲伸出一只胳膊,大玲伸出胳膊放在桌上的一只小枕头上,号脉。这只胳膊完了,接着号另一只。然后伸出舌头,看舌苔,看完了,一句话没有,开方子,方子开完了,交给大玲,问:会煎药吗?大玲笑道:以前给我姥姥煎过。老中医说:我给你开的是补药,时间要长一点,要不药性出不来。大玲去药房抓药,药房说有味药没有,大玲问是哪味,说:鹿角,要不您去同仁堂看看,他们的药全和。大玲拿了方子先回了家,跟姥姥一说,姥姥就要去找岳家,大玲拦着,姥姥说:许红卫兵给他们家败,就不许咱用点。说完扭着小脚去了岳家。一顿饭的工夫回来了,手里捏个小纸包,喊大玲,大玲接过纸包,打开,精薄的鹿角,在太阳底下显得愈发珍贵。大玲担心歉了岳家的人情,姥姥让大玲甭操那么多闲心,麻利儿的把病治好是正经。

  暑假放了一个礼拜,李常青才回到家里,齐玉萍问这一个礼拜干吗了,说是在图书馆看书。齐玉萍撇嘴,书比你媳妇儿比你妈还亲吧,嘴上这么说,心里为自己男人得意,这样的男人才值得依靠,懂得用功、上进。往男人脸上看,只觉得哪哪都好,连那个大红鼻子也是万分顺眼。打发大玲买了二斤韭菜,半斤肉,自己剁肉,大玲择韭菜,俩人在厨房里忙活着包饺子,小月进来告诉:我爸要出门儿。齐玉萍一听,撂下手里包着半拉的饺子,去问男人。没一会儿,俩人呛呛起来了。一个拦着不让走,一个说早约好的,去一个朋友家。齐玉萍嚷嚷着问什么朋友,没家没业是怎么着。李常青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齐玉萍杀猪似的大哭大叫。大玲听见姥姥房门响,知道姥姥去劝了,没用,喊声更大了,声音虽大,可说的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小月对大玲说:姐,我真烦我妈,没想到她这么俗,白当回老师。大玲不让小月编排自个儿妈,那可是妈呀,这世上什么能比妈更好的。得了,小月根本不以为然,问大玲当初干吗不跟自己妈走,那可是香港,听说那地方什么都不用干,躺着都能过好日子,姐你怎么不去呢?所以甭拿妈说事儿,那都是有人吃饱了没事干,编出来哄人的。大玲一脸吃惊,看着小月,心想,这孩子人虽小,心可大去了,以后不是省油的灯。齐玉萍脸上挂着泪儿,重又进了厨房。小月和大玲都不敢言语,闷头包饺子。包完了,煮,偏火不好,半天不上来,姥姥在院里喊:不成加把柴火,等吃上猴年马月了。大玲去煤棚子里扒拉劈柴,一扭头,见李常青穿戴整齐,正朝院外走,李常青觉着后背痒痒,一回头,看见大玲,笑笑,接着走,转眼不见了。李常青回头那么一笑,让大玲觉得很陌生,象很久以前认识的,又像压根儿不认识,觉得这人不会再属于这个地方了,不属于黄土坑胡同了,一刹那,大玲理解了小姨刚才的哭闹,女人的感觉,尤其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像是太阳早晚得升起来一样,准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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