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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大玲坐在椅子上换鞋,脚上是一双五眼儿灯芯绒棉鞋,大玲弯着腰解鞋带儿,感觉到小姨父的目光针刺似的,扎在大玲的后背上;换好了鞋,大玲抬起头,针刺又到了脸上、胸口、整个身子。大玲憋不住了,问小姨父还有什么事,要没事自己想歇会儿。李常青哪是不会看脸色啊,好歹是个“老三届”,说出学校来,都有几分敬意,男五中啊,直接上北大清华的主儿。李常青揉着红鼻头笑,嘴上说没事,脚底下不挪窝,不用问了,色迷的。李常青突然问起薄新华,问薄新华的厂子开的怎么样。看似不经意说的,里边藏着针呢。面儿上多和善一人啊,出手可够狠的,他哪会不知道大玲和薄新华的关系,这是哪把壶不开专门提留哪把。就见大玲的脸上立码没了血色儿,李常青的鼻头却还是红的桃花似的。这时候听见院里自行车铃响,小姨回来了,李常青忙着推门出去。院里,小姨问他跑大玲屋里干吗去了,说灯泡憋了,帮着换一个。又听见小姨锁车,叨唠着那么大人了,灯泡都不会换。李常青应和道:可不,灯泡憋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姥姥推门从北屋出来,站在廊檐下边,话甩到院子里:明白人知道灯泡什么样是快憋了,怕的是他胡涂。明显的话里藏着话儿,活到姥姥这样的年纪就是人妖,对人所有心思了如指掌,哪怕只是一闪念呢,也逃不出手心儿去,整个一如来佛。李常青的鼻头太红,所以没人在意他的脸红不红,再红也红不过鼻子。当初是姥姥坚持小姨跟李常青这桩婚事的,小姨唯一就是嫌李常青的鼻子红,姥姥说,你这就没见识了不是,那叫鸿运当头啊。小姨正疑惑着,李常青已经推着一辆崭新的二六型永久牌自行车,车上驮着两大卷儿猪板油,嘀铃铃地来到了齐家。姥姥是个财迷精,见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和那白花花的两大卷儿猪板油,立码心花怒放。她让李常青把车靠石榴树停好,然后从车后架上卸下猪板油,一扭一扭地朝厨房走,边走边客气道:还送这么重的礼。小姨还没下班,两卷儿猪板油已经炼成了两瓦罐儿大油了,油渣儿正切碎了准备剁棵白菜包包子。没半拉钟头的工夫,闺女算是嫁出去了。

  像大玲姥姥这样人,是胡同里势利眼、小市民的集中代表,级别上跟老二奶奶相仿佛,形式上略有不同,比如在对待晚辈的态度上,老二奶奶是个护犊子,谁说她那俩孙子,她就跟谁拼命。大玲姥姥则不然,冷着眼看家里发生的一切,决不想用自己家长的权力左右什么,这种灰心和宿命,大部分是为这辈子命里无子的事实,一连串儿生了仨闺女,再卯足劲想生下去不可能了,怀都怀不上,老人儿说是伤了怀,太想儿子,索性连闺女都不给了。闺女跟儿子当然不一样了,闺女是别人家的人,即便一个院子里住着也跟自己没太大关系。大闺女舍了孩子远嫁,心里觉着大闺女够狠的,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奔钱去了,私下里琢磨,这不跟自己一样吗;姥姥也是怀了心思的:大闺女嫁个阔佬,说不定还能沾上光。没成想,三、四年一猛子扎下去,钱毛儿没见着,人也不见影儿了。好歹大玲自己能顾自己,房子又是人家应得的一份,还有什么话说。头一回儿听说大玲跟跛子的事,有那么一两天觉得矮人三分似的,再看大玲,自己把自己收拾得头是头脚是脚的,高跟儿鞋,玻璃丝袜,头发上打着发蜡,美滋滋骑辆飞鸽自行车,胡同里哪个女孩儿不羡慕,矮人三分的感觉一阵风似的没了,反倒给自己找辙:跛子怎么了,有本事,比俩腿一般长的不强多了。自己说服了自己,姥姥竟觉得下两辈儿倒比自己强,只不过住着自己的房子,人口都爆炸了,哪找房子去,说回来了,大家伙一块堆儿住着,不还图个热闹吗,谁让自己没儿子呢。瞧,说了半天,话头又绕回来了。不管李常青的鼻头再怎么红,他毕竟是如今齐家门里唯一的男人,用老话儿说,大玲姥姥见不得男人,见了男人就从心里往外的喜欢,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奴才,从社会学讲是中国传统重男轻女的封建意思起作用,从生理学角度说就是异性相吸,恨不得觉得,男人的一切都是好的,连臭脚丫子味儿都好闻,男人的一切要求和想望都是不可违抗的。打李常青跟了大玲进屋,大玲姥姥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男人那点心思瞒得过谁去?女人一天一天的怎么打发日子,靠的就是琢磨男人,像大玲姥姥这样快过完一辈子的老女人,早在心里写了好几本研究男人的书了,时不常的翻腾着看,男人却是在明里的,身上的每个细节暴露得清清楚楚,天生来就是让女人研究让女人看的。

  大玲姥姥才不会把心里想的,写面旗子上打出来呢,她要拿着劲儿,就像猫拿着了老鼠,攥在手里细细玩儿。大玲姥姥用话儿一点,李常青就不言声了,红着鼻子红着脸帮媳妇推车锁车,弄妥当了,扎煞着两只手旗杆似的杵院里杵着。小姨问吃什么,李常青吭吭哧哧说不出来,大玲姥姥说:炸酱面呗,这时候了还吃什么呀,来得及吗,小月立码家来了,不是还有前儿炸的酱吗,焯半棵白菜当菜码儿。又朝西屋喊:大玲!和面去,别跟功臣似的不动换。小姨有点心疼大玲,不管怎么说看着长大的,对妈说:您支使她干吗呀,她还琢磨着考大学呢,我和面不得了。大玲姥姥说:就是考状元郎也不差喝茶的工夫啊。扯着脖子喊大玲,直到把刷白着脸的大玲喊出来为止。大玲往厨房走,小姨跟在后头,姥姥和李常青站院里说话,小月回来了,背着书包一蹦一跳的,嘴里哼着曲儿。姥姥问什么高兴事,小月说考了一百分。姥姥说又不是头一回,哪那么高兴。小月说姥姥不懂,这回题特难,没几个同学作出来。说完跑屋里做作业了。没两分钟,吴萍来找,姥姥朝屋里努嘴,吴萍刚迈步,姥姥问吴萍:你大姐是不是回去考试了。吴萍点头。又问你爸身体好吧。吴萍早到了小月屋里,俩人小鸟似的叽叽喳喳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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