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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从三眼井出来,大玲顺着南河沿儿走,向右一拐到了宽街。她成心绕个圈儿,并不急于回家,比平时早回,怕姥姥问她。雪从先前的鹅毛样儿,变成了细小坚硬的雪粒子,打的人脸生疼,大玲的心思飘乎乎的,脚底下越来越滑,快到12路无轨电车终点站的时候,大玲摔了个跟头,她是俩脚一出溜,脸朝天仰着摔倒的,倒下的一霎那,大玲看见了灰蒙蒙的天空。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大朝天上看,他们看的都是眼巴前的那点子事,那就够他们忙乎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左不过让日子白了黑夜的往前挪,已经够他们唉声叹气了,要不怎么叫俗人呢。所以城市的天空永远是落寞的,像一颗老人的心,做伴儿的是鸟,那是冬天以外的季节。大玲摔倒的一瞬间看见的天是混沌一片的,很脏,而落在地上的雪干净得难以置信,要是看看那么脏的天,都不会相信雪是从那儿来的;其实道理也是讲得通的,天要是干净的,雪就该脏了,物物相生的道理就这样。不管怎么说,天的混沌庞大,还有那种天地合一的气势,让大玲的心为之感动。天那么大,看下边居住的人肯定像是看蚂蚁,人们之间的互相争斗,可笑一定如同蚂蚁打架。大玲这么想着,心情竟然有些轻松,躺在雪地上也不觉着冷,简直不想起来了,像孩子似的赖在地上,任那些小刀子似的雪粒儿朝脸上扎,痛快,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心里那些别扭烟儿似的散了,自己这么小的对象,跟天比起来,也就是一粒灰尘,微不足道,天的烦心事一定多得星星似的,大得比天自己还要大吧。糊里胡涂地瞎琢磨着,大玲从地上爬起来接着走,又有几次要摔倒,最终没能倒下去,心里倒有了几分遗憾。摔跟头不是件坏事,大玲边想边把步子放松,越放松越摔不倒了。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小门户,在漫天的雪遮掩下,影影绰绰的,像舞台布景,老觉得里边不会住人,直到吱扭门一开,走出个端土簸箕的,才让人恍然大悟:这是住家儿啊。走在路上的人都十分小心,一步一步的,丝毫不敢马虎。小孩儿打雪出溜,生怕滑不快。骑车的好象不在乎,其实碰上雪棱子,稍一偏把,准摔的够瞧。走到宽街路口,大玲朝右看了看,中医院门口也是冷落的要命,这么大的雪,谁还顾得上生病啊。大玲穿山老胡同,离家也就不到五分钟的路。山老胡同出奇的安静,据说清朝时一个叫山青的太监住这儿,胡同才得的名,原本这条胡同就背,一下雪就更没人了。想必胡同中间有俩上马石的大宅子,就是太监府了。两扇大门油漆落的差不多了,朝里看,疙瘩流求的,全是住家加盖的小房,马寅初看见肯定笑掉大牙。却见一个女人从大宅子里出来了,后边跟着个男的。女人蓬头垢面的,大玲看清了是住七条里的邋遢女人,上身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猴,肩膀打了两个灰色的补丁,补丁还算平整,往下看,那双鞋就太不入眼了,黑色崇奉呢面棉窝,破了好几处,用紫灯芯绒补的,补丁开了线,露出棉花,棉花脏了,鞋底儿也磨偏了,光看脚底下,纯粹一叫花子。大玲正纳闷儿这女人跑这儿干吗,目光朝后边男人一撩,是同学李淑芬的爸,这就更让大玲纳闷儿了。李淑芬的妈早死了,肺痨,李淑芬的爸是煤厂的送煤工,劲大,别人搬一筐煤球,他搬两筐,还会木工活,安个窗户打个门框的,见天见的闲不着,日子过的倒不紧巴,就是再说不上媳妇儿,谁愿意跟“煤黑子”啊,睡一觉就变黑。其实邋遢女人是被李淑芬的爸推着往外走的,邋遢女人不是情愿的,大玲更觉奇怪,索性停下来看,邋遢女人小声说句什么,李淑芬爸手掏了半天裤兜,往邋遢女人手里塞,却掉在地上,大玲眼尖,看清是张五角的毛票,邋遢女人弯腰拣,李淑芬爸就一个劲皱眉头,看见大玲,觉得这孩子面熟,转身往回走,这时邋遢女人冲着李淑芬爸的背影大骂,不堪入耳,大玲觉得好象是于翠花在骂自己,顾不得路滑,小跑着回到家里。

  胡同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地上也没任何痕迹,不上班的猫家里,上班的还没回来。大玲听见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响,整条胡同只有自己和自己了。拐进自己家的小胡同的时候,迎着她的还是那两棵老的不能再老的槐树,从树身到半空的树杈上,挨着长满了牛粪坨子似的树节,秋天树叶落尽,禁不住担心树节会压垮它。没有,年月都压不垮,甭说那几个树节了。人的担心大部分是多余的。所有的树节上,多多少少积了雪,像是有人拿了画笔,一点一点耐烦地画上的。树根拱起的地面尤其滑,门洞里有几块花砖,沾点雪就甭提了,胡同里雨雪天走路得小心着,走习惯的人表面不在乎,暗着使劲,即便是黑天也知道哪得绷着,哪能放松。大玲在树旁站立了一会儿,她知道树在睡着,树的睡眠远比人沉的多,魂儿已经到了地底下了,留下的只是它的壳,其实人和植物只是作息时间不同罢了,植物把一年当作一个黑夜一个白天过,而人非得把一年分成365天,结果是,人和植物都有独处的机会,也就都能尝到孤独的滋味。院子里还是静得吓人,西院杨老头也不听半导体了,午觉一直睡下来,雨雪天是睡觉的天。大玲趴姥姥的窗玻璃一看,姥姥也躺床上呢,蔫出溜的走到自己房门口,刚掏钥匙,小姨的门开了,小姨父李常青从屋里走出来,大玲有些诧异,问怎么没上班。李常青的鼻头红红的,永远给人一种热情的感觉,听大玲问,又用手揉了揉鼻头,说:也是刚回来没一会儿。又把头朝四周围灵活地转了转,说这院子可真安静啊,还从来不知道能这么安静,头一回啊。大玲没再搭他的话,开门进屋,一扭头,小姨父竟跟在后头,大玲心里几分不乐意,沉着脸,又碍着是长辈,不便说硬话。李常青是个没脾气的男人,就像稻香村的年糕,怎么煎怎么是。他当校长的那个职工学校是房管局办的,李常青原本在局办公室当主任,新任局长是个有洁癖的女人,看见李常青的红鼻头就反胃,吃不下东西,正好局里筹建学校,虽有几个人明争暗斗的,奔着校长的位子去,最终还是李常青以得天独厚的条件顺利晋职。这话儿一传出去,贻笑大方,姥姥笑着说:我就说酒渣鼻的人运气好,当初我就是这么劝你小姨的,老人的话得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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