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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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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宁随口问朱西成干吗去。朱西成说去高考报名,还问杨小宁在哪报名考试,杨小宁说在插队的地方,朱西成说她是在街道,杨小宁问为什么不在毛巾厂。朱西成说:厂里人不让,说我爸是右派。杨小宁笑了,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啊,还记得,记性真好。朱西成也笑了,接着走她的路,回头对杨小宁说:甭管哪辈子,反正人家记着呢。 门锁着,家里当然不知道杨小宁回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杨小宁父母都是人大的教师,爸教生物,妈在教务处干事儿,妹上高一。杨小宁在门边儿地缝儿摸了半天,也没找着钥匙,只好把行李放门口,走出楼门的时候,见邻居王奶奶怀里抱着两颗大白菜,像抱着俩孩子似的,扭扭地走来。问杨小宁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刚走吗。杨小宁笑道:您比我妈还腻我呢,我妈要是见着我准不这么说。王奶奶想想也笑了,说:唉,人一老,说话就不遂心了,胡说八道的。杨小宁要帮她抱白菜,被拒绝了,问杨小宁你们家不买冬储菜吗,一想,又笑了,说:看我胡涂的,你刚回来哪知道呢,晚上告你妈,记着。 对着“段执政”院门,那个十多米长的大影背根儿下,垛了一人高的大白菜,刚才是都回家吃中午饭了,静静的,引不起注意。此刻是,买的,卖的,过秤的,往板车上码的,一片热闹繁忙。卖菜的一律都穿著藏蓝色长大褂儿,远看倒也整齐,走近,蓝大褂儿花里胡哨的,菜汁儿粘着马路上飞起的尘土,让卖菜的都跟画家似的,若在凡高笔下,又一副名作诞生,一定的。买菜的都很兴奋,一年就这么一回,至少到来年三、四月,饭桌上就指着大白菜当家了,蔬菜家族里,无论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大白菜至尊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口味、身价在其次,问问菜们:你们谁在计划经济年代,陪着北京人度过一个个漫长难熬的冬季了。多少多少年以后,当北京人的饭桌上,涌现出那么那么多的,北京人都叫不准名儿的菜,可人们一见到大白菜,立码肃然起敬。在大白菜的人堆里,杨小宁看见了妹妹小萍,他扯着嗓子喊,哪听得见啊,索性过了马路,扎到人堆儿里。杨小萍上高一,学习好,长得也乖巧,说话举止不俗,爸妈都很喜欢。小萍看着哥哥,眨着眼睛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不好好插队。杨小宁恼火道:你管得着吗。问小萍怎么不上课,说:这就是上课,社会实践课,帮着搬白菜。杨小宁没说话,扭头朝剪子巷走,小萍在后边问他干吗去,杨小宁让她别管,赶快社会实践。小萍从后边追上来,扯着哥哥的衣袖儿,垫着脚附在杨小宁的耳朵上说:你是不是去找吴蔷啊,听说她让人强奸了。杨小宁甩开小萍嘟哝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强奸啊,大人的事小孩儿瞎掺和什么。杨小宁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丢弃的白菜梆子一层一层的,像云。好多年以后,杨小宁踩在德国进口的高级羊毛地毯上,想起了当年踩白菜梆子的感觉。剪子巷的地面是坡的,就是说,剪子巷地面比张自忠路高出小一米,骑自行车进巷子都得卯足了劲儿往里蹬,而从里边出来的人,得攥劲儿刹着车闸,还得不停地按车铃,告诉要进来的人“有车有车有车”。车铃都是铁的,容易生锈,生了绣的铃,一声跟不上一声,喘不过气似的,旁边听的人替它着急;勤快人常往车铃里膏油,一按,“的玲玲”的,痛快,不由你不停步。剪子巷两边的房子都极其低矮,个儿高点的,伸手能够着房檐儿;巷子又窄,走着路,不留神往两边一瞥,住家里边的事看的一清二楚。有个拉三轮叫铜壶的,就有人看见他在家搞儿媳妇,儿子小铜壶知道以后,不骂他老子,骂走路的人:你丫他妈的闲拿的,走你的路得了,乱寻摸什么呀,也不怕眼睛长疔啊。杨小宁目不旁视地走着,他压根儿就没有四处乱看的毛病,快到魏家胡同口的时候,从小饭馆里冒出很浓很白的热气,一股馒头的香味直扎杨小宁的鼻子,他这才觉出肚子饿了,从早上直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秀梅从小饭馆里走出来,手里端个笸箩。杨小宁打招呼:阿姨好。杨小宁喊吴蔷妈阿姨,也喊秀梅阿姨,有意无意的,秀梅心里舒坦,觉着这孩子懂事、有礼貌,心里这么想,脸上就笑成花儿,问杨小宁:怎么才走就又回来了,管事的能答应吗。那第一句就像模子刻的,一连出了三回了,可秀梅这句的味儿,就跟王奶奶和小萍的不一样,秀梅紧跟的一句全把头一句的意思遮了;或许秀梅压根儿就没什么特殊的东西,随口一说罢了。杨小宁随意应着:管事的不管这事,谁愿回就回。秀梅说:那敢情好。又问杨小宁吃了没有,要没吃就一块堆儿家吃去。杨小宁也不推辞,咽口唾沫就跟秀梅一起走了。 开门的正是吴蔷,见了杨小宁,吴蔷先一愣,紧跟着脸竟然红了,还是那句已经被人说过三遍的话,怎么又回来了。这次杨小宁一点也不在意了,皮了,还有个原因,问话的人是吴蔷,话到吴蔷嘴里全是好听的。杨小宁只简单说是请了假的,就不再提插队那边的事了,只问吴蔷身体怎么样,功课温习到哪了。吴蔷只顾脸红、激动,说不上一句正经话,最后干脆一扭身回自己屋了,那意思是让杨小宁追进去的,可杨小宁偏站在院子里同秀梅没完没了的说话。秀梅喊吴蔷出来吃饭,吴蔷耍小性儿,磨叽,不出来,嗔着杨小宁刚没跟进来。杨小宁就要把饭送到吴蔷屋里,秀梅笑着说:好象你是她使唤丫头似的,要送也该我送。俩人正说着,吴蔷进来了,走到饭桌边一坐,说:吃吧。吴薇在幼儿园吃,吴萍呢,吴蔷咬口馒头问秀梅。刚说着,吴萍跑进院子。秀梅问怎么这么晚下学,吴萍说老师拖堂了,一道题老师解了半天也解不出来。吴蔷问什么题这么难,吴萍说是道一元二次方程题。问最后解出来没有,吴萍摇头,大口吃馒头。吴蔷让吴萍把题说一遍,吴萍呜噜呜噜说完了,吴蔷正低头琢磨,杨小宁却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下午吴萍下学,一看杨小宁还没走,就笑着对杨小宁说:小宁哥哥,你真聪明,那道题全班就我一个对了,我们老师还是问的别的班老师才会的,以后数学不会问你行吗。杨小宁点头。吴蔷妈下班回来了,见了杨小宁也觉意外,杨小宁赶紧解释说是请了假温功课的。杨小宁不想见吴蔷爸,心里发触,想走,妈拦着不让,杨小宁说从中午回来还没进家门呢,行李还在家门口放着。 走出吴家,差点撞在一辆自行车上,杨小宁抬眼一看,是大玲。那辆“二六”飞鸽擦的贼亮,再看人,也是从上到下的干净利落,尤其脚上那双高跟儿鞋,跟儿虽是橡胶的,爱沾土,鞋的皮子也不好,却被主人拾掇的干干净净像模象样,配着一双白色带蓝条的玻璃丝袜子,人更显得精神。大玲很诧异,并不开口问,两手握着车把,定定地看着杨小宁。杨小宁跟大玲没什么话,两人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但毕竟是同学,大玲又跟吴蔷是好朋友,所以表面的客套还有。杨小宁没话找话问大玲考不考大学,大玲点了点头。杨小宁“哦”了一声,就转身朝胡同的北头走,大玲也往北走,大玲骑车,必然得超过杨小宁,超过的时候也没回头,后背觉得被杨小宁盯的发痒。杨小宁觉得大玲的后背很陌生,如果在大街上看到,绝对不知道这是王大玲。 吴蔷已经有好些天没出家门了,像只老鼠似的猫在家里,琢磨着,自己如果走在胡同里,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那些老太太会用多大的声儿议论她,别小瞧了这些手无傅鸡之力的老太太,胡同里的舆论就是她们控制着。吴蔷见识过她们骂七条胡同里的邋遢女人,那情景,想起来就让人害怕:一个老太太先吐口唾沫,然后“呸”一声,邋遢女人正从她身边走过,怯怯地问她吐谁,吐唾沫的老太太突然咬牙切齿道:吐你!骚货!然后就像大合唱开始有领唱似的,随着咬牙切齿的“货”音儿刚落,其它老太太就开始了大合唱,群起而骂之,“破鞋”、“不要脸”、“骚逼”……直骂得邋遢女人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吴蔷觉得,表面看着平静祥和的胡同,就像个巨大的蜘蛛网,住在胡同里的人,就是一只只被网住的小虫儿,喜怒哀乐早被控制了,你每挪动哪怕细小的一步,都被看个明白;事实是,你的言行举动早被规定好了,不按规定的路数走,不行,想倒行逆施,没门。这儿的规矩大了,没这些胡同的时候就有了规矩,或者说,胡同就是照着规矩建造的也未可知。吴蔷不敢出门了,胡同里生胡同里长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第一次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吴蔷本来和吴萍同住一间房,跟老二出那档子事以后,老觉着屋里有第二个人别扭,让秀梅跟妈说,把东边儿那间厢房拾掇出来,自己搬那儿去。妈对秀梅说:她不害怕了?她不是老说晚上有鬼吗。妈的口气里明显带着怨气,虽是个开明的女人,有文化,有社会地位,对自己孩子的言行一向宽容有加,吴蔷出的这点子事,当妈的心里清楚,无非俩人爱的有点过火儿,就是倒腾回《西厢记》的年代,能算什么呀。别忘了,妈可是学医的,整天琢磨的就是人的身体啊,构造啊,生理啊。可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谁都有个生存环境,人言的确可畏。大丫头的事,在妈哪不算什么,胡同里人却是要评头品足的,说家教不好,家长管的不严,这责任就落在当妈的身上了。人自身的力量总是微弱的,你不由自主就会随着周围大股的力量走,久而久之,自身的力量就被化解掉,想想,咱也不会强大到像达尔文、哥白尼似的,这些日子,妈只要一走进胡同,那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没法让她的心情轻松。毕竟是妈,大丫头的要求尽量满足,但她没让吴蔷搬出西厢房,而是让吴萍跟秀梅睡,吴薇暂时跟自己睡,爸对妈的安排就说了句风凉话:谑,你妈不要爸了。 吴蔷越来越喜欢自己在屋里独处,温功课是堂而皇之的理由,学的那点东西早就烂熟于心,大部分时间用来温习和老二的恋爱课,那天晚上在景山的一幕,已经被吴蔷从头到尾复习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细节里的每一种感受,都被吴蔷用显微镜无限度扩大,再把感受延长,甚至像倒录像带似的,将那些可贵的细节,没完没了反复倒腾,在过程中咂摸滋味,心理上得到充分满足。一切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强烈的失落。老二他们走之前吴蔷知道,老二拖秀梅给她带信儿,告她明天回去,她很想见老二一面,他们正在热恋期,这时候恋人的焦躁程度可想而知,恨不能白天黑夜的在一起,每时每刻不分离。可他们出了“意外”,这点小意外足以断送他们爱的前程,这让他们感到沉重,他们糊里胡涂地为自己的行为愧疚,觉得没脸见人;自然而然地,因为周围人对他们的态度,又在心里慢慢点燃了一种近乎仇恨的东西。吴蔷不会仇恨什么,但她还是慢慢厌倦甚至厌恶了她周围的环境。更多的却是伤心,就像阴雨天一样,带给人的阴冷和忧郁是在不知不觉中的,她有时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枣树,摸摸它那饱经风霜的树身,枣树叶子掉的很晚,它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冬天慢慢到来。但吴蔷回味和老二在一起的细节的时候,是幸福的,这就让那些心痛变得容易接受了,乏味的日子也变得容易打发,那种回味也就成了她生活里想象的太阳。吴蔷想和老二见一面,秀梅把大丫头的愿望明着跟妈说了,妈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北京日报》,正为报上的一则消息兴奋,说:这次高考人数愈六百万,印考卷的纸都成了问题,中央决定,用印毛选五卷的纸印考卷。秀梅问:那毛选呢。妈说:那就再说呗。秀梅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两遍,妈这才将报纸放在桌上,眉头皱了皱,道:净想好事儿,都遂了她了,告她说,别想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其实,妈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想法,是连自己都想蒙混过去的,那就是觉得老二配不上吴蔷。老二父母在香港,吴蔷妈一清二楚,听一个同事的亲戚说的,老二家,祖辈都是生意人,做买卖的;而吴家是医学世家,在古代虽说不上多体面,可现在医生的地位日渐其高,尤其像吴蔷爸这样的洋大夫,满口洋文,一纸的洋码子,谁都敬畏三分。这是家门不对,还有老二本身,不学无术,打架成性,社会上叫“小流氓”。现在什么节骨眼儿啊,高考!吴蔷妈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古考场就是分水岭,谁能光宗耀祖,谁平庸一生,就看这一下子,而老二决不可能榜上有名,大丫头怎么可能找这么个庸碌之辈呢。秀梅埋怨妈道:哪就至于连见一面都不成了,又不是旧社会。妈撇嘴:旧社会!旧社会早把他们五马分尸了,还等现在。秀梅说:您别唬人了,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林黛玉,磨磨唧唧的,也没见有人分他们尸啊。妈打趣秀梅,说知道的倒不少,可那是书本上,现实比那残酷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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