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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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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宁不哼一声,这让老二有点发慌,他附在一个叫迟方平的知青耳朵上嘀咕了几句,然后出去了。迟方平弯腰搀杨小宁,软的面条似的,哪扶的起来,迟方平害怕了,大声喊杨小宁的名字,旁边几个知青七手八脚的帮迟方平,想把杨小宁放到床上去,只听杨小宁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朝周围看了看,问:那孙子哪儿去了。这时候院子里有人喊:谁伤着了。众人赶忙答应,门帘撩开,是大队赤脚医生李桂兰,右肩上挎个画着白十字的棕色药箱,脚上是一双白塑料底儿黑灯芯绒面儿的方口布鞋,干净,难以想象她是怎么走路的。李桂兰一眼就看见坐在地上血乎拉擦的杨小宁,她十分麻利地打开药箱,拿出棉球、酒精和碘酒,抬头吩咐惊慌甫定的迟方平:弄盆温乎水来。然后转头问杨小宁能不能自己到床上去,杨小宁晃晃脑袋,皱皱眉头,起身走到自己的床边,然后像慢镜头似的,躺下去。温水端来了,先用纱布蘸着水擦脸上的血迹,一擦,血又涌出来,又擦,反复四、五次,血流的止不住,李桂兰弄了一大团药棉塞在杨小宁的鼻孔里,然后看看周围,对着那帮神情木然的知青说:我弄不了,送县医院吧。正说着,大队书记高凤友进来了,后边跟着孙国庆。高凤友问咋样,要不要紧。李桂兰重复了一句刚说过的话,高凤友朝床上看了一眼,只见杨小宁双眼紧闭,脸色煞白,鼻子里塞了一大团药棉,已经被血浸透了。高凤友见血腿就软,他转过脸对李桂兰说:赶快送吧,把喇叭打开,找“手扶”(手扶式拖拉机)。一会儿工夫,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大队拖拉机手赵宝印注意了,大队拖拉机手赵宝印注意了,听到广播后开着“手扶”,马上来知青点报到,马上来知青点报到,不要耽搁不要耽搁!声音一波一波的,滚着往外走,广播一遍,等于广播了三四遍。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外边响起拖拉机引擎的“嘟嘟”声,拖拉机手大喊:咋回事啊!吃饭都不让人吃消停了!高凤友站在屋当中回一声:啰嗦啥啊,显你会说话啊! 李桂兰、孙国庆,知青这边是迟方平跟了去,到县医院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整个医院竟然黑咕隆咚的,只有医院大门的门框上亮着一盏孤灯。赵宝印不让拖拉机熄火,想把里边的人吵醒,可“嘟嘟”了五分钟,也没人理这茬儿,孙国庆只好喊起来:有看病的!大夫在哪儿啊!喊了七八声,才见一个窗户的灯亮了,又过了五分钟,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的,拉开医院大门,冲着这边喊:你们吵吵什么吵吵什么,半夜三更的。孙国庆说:这不是医院吗,怎么不能吵吵。白大褂来气了:医院就能吵吵啦,谁告你医院能吵吵的。孙国庆说:真少见你这样的大夫,医院怎么不能吵吵,医院应该啥时候来啥时候热热闹闹的。白大褂说:你以为来这赶集啊,热热闹闹的。李桂兰拦住他们道:病人还在拖拉机上呢,你们回家逗嘴吧。白大褂说:看看,把正事耽误了吧。说完急忙朝医院里跑,边跑边说:我去喊大夫。嘿!合着他不是大夫。从村里到县医院,杨小宁一直玉体横陈,死活都不睁眼了。他知道自己这次挨打的真正原因,是吴蔷。所以他一点都不觉着委屈,也不觉的丢面子,虽然皮肉吃苦,但心里坦然。话说回来,男人为女人挨打,或打人,古今中外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方式不同罢了,外国人喜欢为女人决斗,要不就打仗,一打十年。中国人比较理智,加上传统观念,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服,穿哪件,脱哪件,全凭男人的喜好。在手扶拖拉机上颠登了一个多小时,杨小宁的思路突然清晰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啊,毛主席的话:事情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好事可以变坏事,同样的,坏事也可以变好事。索性,以养伤为理由,回北京温习功课,一呢,考大学的把握更大,二呢,能见吴蔷。一箭双雕啊。李桂兰和孙国庆的声音,都喊杨小宁的名字,他们认为杨小宁闭着眼睛一句话没有,准是休克了。杨小宁微微“哼”了一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想必是大夫:一看就是打架,知青打架。接着“噌”一下,塞在鼻孔里的棉花被抽出去了,杨小宁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然后就是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杨小宁感觉脸上一阵冰凉,想必是用酒精为他清理创口。一会儿,女大夫说:不用缝了,口子没多大,回家养几天就好了。杨小宁心想,养几天哪成啊,赶忙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自己头晕,根本不敢睁眼,恐怕是……他不好意思接着朝下说,哪有病人给自己下诊断的。女大夫真是善解人意,接了杨小宁的茬儿:莫非脑震荡了。迟方平本来胆小,这大半夜,仨魂吓掉了两个半,这时候才慢慢缓过神儿来,想起刚才老二殴打杨小宁的一幕,不由得不为杨小宁说话:肯定脑震荡了,杨小宁的头撞在地上,声音特大,不脑震荡才怪啊。 揣着县医院开的一个月假条,杨小宁去大队部请假。管知青和计划生育的大队副书记张宏明,正在大队部里跟一个女社员吵架,说是吵架,一听就知道张宏明是在做计划生育工作。张宏明蹲在一张木条凳上,抱着膀子抽着卷烟,笑眯眯地看着女社员。像大部分北京郊区妇女一样,这女人黧黑健壮,头发像一团干草,眼睛细小而贼亮,眼珠不停地转动,让你明显感觉到她的狡猾。她离张宏明很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此刻她正挥舞着结实的手臂,冲着张宏明那张微笑的脸,虚张声势地喊着:你这丫头养的张宏明!老娘就是不结扎,你能把俺咋样?你能把俺捆去?你敢吗你敢吗你敢吗!张宏明还是笑,不说什么,在木条凳上捻灭烟头,又从军绿色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烟末,几张卷烟纸,然后慢悠悠地卷着烟,最后伸出舌头舔卷烟纸的时候,杨小宁看见张宏明那红得透明的舌头上,布满了细小的血管。直到喷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张宏明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细弱,有点童音,再加上那张笑脸,给人的印象是:这不是个厉害的男人,至少他跟力量无关。其实这是一种错觉,连一分钟都持续不了,张宏明对那女人道:你今天个就俩地方,一个县医院,去结扎;一个就这儿,别想回家,不信试试,还管不了你这娘们儿了!女人不说什么了,在一旁喘着气,看的出来,这娘们儿已经瘪了。杨小宁插空把县医院的证明递给张宏明,在张宏明看医院证明的时候,杨小宁在一旁半闭着眼,手拄着头,做头昏状。张宏明抽第二口烟,把烟雾吐在手里拿着的医院证明上,笑着说:甭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回去好好温习功课吧,考上大学请我吃顿马坊肉饼。说完,把证明揣上衣兜里了。杨小宁谢了张宏明,转身朝大队部外边走,连那女人粗重的喘气声都听不到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僵持多久,反正那不关自己的事,想着赶快回知青点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好回城。 杨小宁于1977年的11月15号又回到了北京,距离中国那次举世闻名的高考不到一个月。车快到大山子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前边一辆“解放”和一辆130卡车刮上了,130卡车碎了一个前车灯,司机从驾驶室里蹦出来,这是个精猴似的小个儿,穿一件军绿色的大棉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崇奉呢面尖口布鞋,他显然很在意自己的鞋,走路的时候捡干松的地方下脚,怕鞋脏。杨小宁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精猴一蹦一跳的朝大“解放”奔过去,以为要发生一场恶战呢,不成想,从大“解放”里下来一位身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红领章红帽徽把一张脸映得红高粱似的,解放军战士先朝着精猴敬个军礼,精猴愣了一下,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站着跟解放军战士说话,没两分钟就谈妥了,杨小宁看见解放军战士从军上衣右边兜里掏出钱包,数出三张来,估计是三块钱,然后又冲着精猴敬礼,精猴不由自主地也把手往上一伸,还个礼。事情解决前后不到五分钟的工夫。 到东直门终点站,杨小宁轻松地从车上跳下来,除了后背的伤处还有点痛,全身只有舒服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如果没那点疼,也就没了舒服,这是老二给他的,对老二也就充满了感激之情。杨小宁想起早上自己拿着行李走出知青点,老二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后悔,老二明白自己就这么着成全了杨小宁,而那正是自己不愿意的事,可晚了,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而老二目光里的凶残,却是要至杨小宁死地的,只是没了机会,在后来的许多时候,杨小宁想找回老二的这种凶残,压根儿没了。杨小宁走出好几米了,老二突然说:这次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去啊,你真能考上是怎么的。杨小宁略微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在东直门汽车终点站,杨小宁像条鱼似的在人群里穿行,寒冷的空气进到肺里时,他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的,竟有些兴奋,他能感觉到北京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是北京的一个细胞,深藏在北京的肌体里,最直接感受这城市的痛苦和欢乐,而杨小宁的兴奋正是来自北京的变化。杨小宁发现了地上的花生壳儿!文革以来,花生一直限量供应,只有逢年过节,北京人才能吃上半斤花生,还是带壳儿的。非年非节的,竟然有人吃花生!他用脚踩那些花生壳儿,尽管四周人生嘈杂,花生壳儿轻微的爆裂声依然清晰地进入了耳膜,杨小宁笑着、踩着,心轻得像是要飞起来,他想好了,把行李往家里一放就去找吴蔷,一分钟都不耽搁。 从十二条站下了6路无轨电车,迎面就是“段执政”大院的东墙,履着墙边儿走五十米,右一转,就看见了那对著名的大石狮子,要不原来这儿怎么叫铁狮子胡同呢,改张自忠路是抗战胜利以后的事儿。此刻正是中午饭的时候,窄窄的马路上车辆行人稀少,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在座位上不停地东张西望,又不抓紧他妈的衣服,看见的人都觉得悬乎,但又没法提醒,孩子妈骑的太快,明显赶着回家吃午饭,只好目送着娘俩渐渐远去。“段执政”大门足有七八米宽,两扇都打开,能过两辆卡车。略微了解点历史的人走到这儿,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门口的地面,心里想着:当年“三一八惨案”就这儿发生啊。离大门六十米是主楼,整个是深灰色的砖码的,拱形的窗户,暗绿色的窗棂,溜尖的楼顶,包括绕着楼的木栏杆,哪哪儿都写着历史似的,让人心里觉着沉甸甸的。现在,这儿被人民大学辟为自己的书报资料中心,进进出出的都是知识分子。杨小宁家住红一楼,在主楼的西北方向,刚拐过弯儿,迎面碰上也是同班同学一个叫朱西成的女生,她的打扮十分引人注目:上身一件翠蓝的中式襻扣开祺儿罩衫,蓝得耀眼,说的上扎眼,七十年代人的衣装是一片灰蓝,站一块分不出个儿来。下身儿的装扮更离谱儿,别人都是一水儿不合身的裤子,朱西成却明目张胆地穿了一条灰底黑格儿的薄呢没膝长裙。什么呢子呢,究竟是女士呢、海军呢,还是粗毛呢,说不准。不过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家底儿。脚上没什么稀奇,常见的一双黑灯芯绒无眼儿鞋。说是同学,瞅着比杨小宁大了几岁,朱西成先打招呼,一笑,露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让人立码想起一堆好词儿,干净、有教养……杨小宁对她十分客气,客气里边就带着生分,一提她爸,没法儿不让人生分,朱西成的爸是人大的教授,五七年第一个被打成右派,全国最后一个翻案,世纪末的事,那是后话儿。顶着“右派”的高帽,能给家里带来的只有不幸,老婆是大学数学教师,有个右派丈夫,教课甭想了,闲散在家,久而久之,神经兮兮的。朱西成的俩姐一哥,都得过市物理竞赛一等奖,没用,大学的门进不去。大姐喝了两回敌敌畏,没死成。朱家的事,大院里都知道,谁也不提起,讳莫如深的,是段难了的公案。朱西成的命运一样不好,有两年的时间,愣没学校敢让她上学,功课是落不下的,有妈呢。终于进了学校,朱西成反倒不习惯,回家跟妈说:不想上学,老师讲的没意思。妈说一定要上,万一考大学呢,回头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朱西成叫着劲说:跟大姐他们似的,考上也不让上。妈说:你小小年纪,还老眼光看事儿,学过化学的,化学反应总知道吧,万一哪个元素碰上哪个元素,生成一种都没见过的,事不就解决了。朱西成没插队,中学毕业进了毛巾厂当工人,整天用铁刷子给毛巾叨毛,没断了读书,一开口就与众不同,透着比同龄人有学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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