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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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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走之前,吴蔷终于没能见上一面。她听见老二在胡同里咋呼,说跟谁谁没完,哪天把他们家房子点了(点,北京话,放火烧)。到底跟谁,谁也不清楚,其实就是问老二本人,他也不知道跟谁叫着劲,胡同里的事就这样,你还胡涂着,就变成了胡同里的敌对势力,但你的敌人是谁啊,费劲思量也想不清楚,说要点人家的房子,解解气罢了,再说,北京的旧房子都是砖混结构的,烧就烧个门窗,那瓦那砖,浸足了地底下的潮气,恨不能一年四季的汪着水,哪就点着了。能隔着墙头听见老二的声音,吴蔷心里总是个安慰。老二走了,吴蔷的心彻底空下来了。北京十一月的风早转了向,从西北边打着滚儿在胡同里转悠,闹腾完了,胡同清净了,空空荡荡的,就像吴蔷的心。那条弄脏了的内裤,还在枕头下边压着,一开始是想找个机会自己洗了,过了两天倒觉得是个念想儿,等吴萍搬出房子,自由自在剩了吴蔷一个人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拿着内裤端详、想象,那就更成了他们爱情的铁见证了。上面零星的那点血迹,已经干透了,由紫红变成褐色,不像是血,更像块锈斑。头一回拿出它来,是在事隔两天的深夜,吴萍睡熟了,轻轻地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借着月光看,然后闻,好象还能闻着一股子腥味,想着,那就是一个女孩儿的身体,一个女孩儿的全部的秘密,她的过去和现在、幸福和痛苦,全在这上边了,慌忙地放回去,躺下,闭着眼,手不知不觉地抚摸自己,就当是老二的手,摸到毛茸茸的一丛,不敢往里边走了,她想起大夫的话,再发了炎,还得去医院,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往妇科跑,不是什么光彩事。最终,吴蔷还是染上了手淫的毛病,这是吴萍搬出去以后的事。秀梅问过吴蔷那条失踪的内裤,秀梅对家里人的衣物清楚得像自己身上的汗毛似的,吴蔷支吾,秀梅逼问,说:丢了。纳闷,什么都没丢,专丢条内裤。秀梅心知肚明的,不再问了,吴萍搬出去,翻腾那条内裤的时候就没了避讳,那种神秘感便也打了折扣。 其实,吴蔷对老二的感情,就像一块毛玻璃似的,从始至终都模模糊糊的,话说回来,有谁能对初恋说出子丑寅卯来?用句不太时髦的话说,完全是凭着感觉走,走到哪步算哪步;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结果一般好不了,不是神经了,就是寻死觅活。翻翻古书,那些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哪个不是大悲的结局。真有个把能白头偕老的,那得说上辈子修来,多少人的功力在里头,不那么简单。吴蔷相对于老二,就是普通的初恋,作为女孩儿一方,娇滴滴羞答答的,一切都显得被动,老二对她好,她觉着舒服,高兴,就接受,过程当中难免动些真情,不是演戏,短而浅的人生阅历,还没教会她那些东西,一切被动,一切又都自然,像在学校里一样,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下课也不用操心,全由铃声决定。她的性情软弱,几乎没一丝儿的刚强可言,但她的天资好,聪慧漂亮,有这两条,就预示着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想要的东西,她又不叫劲,叫劲的人下场都不会好,因为那种人大部分是跟自己叫劲,跟自己都过不去的人,还能得着什么呢。吴萍搬出去,剩吴蔷单倍儿一张床的时候,有一霎那的失落,很快的,吴蔷就用各种心思将腾出来的地方填满了。首先是对老二的思念,这边做着数学题,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在空气里飘来飘去。题做完了,尽情地胡思乱想,琢磨着老二现在正干什么,推着独轮车平地吧,想他怎么推车,姿势都十分真切,还能闻到汗臭味儿。杨小宁接近吴蔷以后,吴蔷的思维发生了混乱,就像桌上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本来信号好好的,突然有了干扰,这让她无法专心想老二,想着想着,就会想出杨小宁那张娃娃脸。从上学到插队,杨小宁并不起眼儿,像根儿晾干了的丝瓜,蔫不出溜,灰不溜秋的,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有在课堂上,碰上一道没人做的出来的物理或数学题时,才能听到杨小宁不紧不慢的声音,等他说出解题过程和答案,老师只点点头而已,并不特意表扬他,看的出,老师也并不比同学更喜欢他,虽然他聪明过人;下面同学却是一通哄笑,叫他“爱因斯坦”,“牛顿”,反正那时候的人什么都能拿来嘲笑一番,压根儿就不知道知识应该跟佛龛一块供着的。杨小宁不在意,那张娃娃脸上的笑容并不会因为什么改变。吴蔷有时候问杨小宁问题,解答完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直到插队前一个星期,杨小宁对吴蔷表示,愿意跟她去同一个村。吴蔷想了想,没什么理由不同意,但没把这跟老二说,那时候老二已经明确追吴蔷了,全班甚至全年纪都知道。 吴蔷对杨小宁不反感,但也说不上特别喜欢,不像跟老二在一起,好象时刻都准备着去冒险,新鲜刺激带给她的愉快不必说了。但自从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以来,这个被情爱苦恼着的女孩儿,下意识地渴求着一种东西,一种能将她从空虚中解救出来的东西。杨小宁在吴蔷的生活中清晰起来,连凸凹的感觉都有了,对空虚显见是种填充,无论是不是真正想要的,一颗沉重的心毕竟漂浮起来了。立码说这女孩儿轻浮、水性杨花,也就严重了,她只不过想尽可能摆脱一些痛苦罢了,妈和爸是担着心的,过来人想的周到,为这类事毁一辈子的不是没有啊,尤其北京胡同里,早把人身上几乎所有东西,都抻的面条一样细长了,女孩儿心缝儿原本就窄,再给点压力,还能活吗。杨小宁的出现,妈的感觉就像捞了根儿稻草似的,恨不能手把手儿的捏着,把这根儿稻草搁到大丫头手里,当妈的就放心了。杨小宁要是有一天没来,吴蔷没怎么着,妈先念叨起来了。秀梅心里有点看法,在她看来,只要男女之间不清不白,这世界就脏了,心里边拐弯抹角都要清楚干净的,她自打一睁眼,自己先住庙里了,看什么都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回事,想法归想法,对吴家,亲情占了上峰,做的都是为吴家着想的,看着愁眉苦脸的大丫头,因为杨小宁的出现有了笑脸,心里也跟着轻松,最起劲的就是为他们端茶倒水、留杨小宁吃饭。 这天,吃了晚饭,天色已经大黑了,吴蔷刚要回自己房间,听杨小宁隔墙头喊,心花怒放的,吴蔷应了一声,跑去开院门。杨小宁习惯地反身关了门,边走边对吴蔷说,队里拖人带信了,让考大学的知青马上回去报名准备考试。一听这话,吴蔷蔫儿了,一想到又要回插队的地方,又要见到老二,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也不是不想见,只是这阵子跟杨小宁接触多了,老二就显得旧,喜新厌旧,这是早批判过的资产阶级思想啊,没想,一下就沾上这东西,吴蔷有点自责,脸上挂了相,杨小宁问她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高兴了,吴蔷咬着嘴唇不吭气儿,低头往自己屋里走,顺手竟把门插上了。后边的杨小宁愣了愣,但只有几秒钟的停顿,就转身朝北屋走去。妈和爸都笑着招呼他,让他坐。秀梅还没收拾完,正拿一块抹布擦桌子,转头问杨小宁吃了没有。说吃了。秀梅朝西屋努嘴,悄声说:回屋了。杨小宁点头,竟一屁股坐在吴蔷吃饭坐的位置上,跟吴蔷爸妈聊天。爸问他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杨小宁说想学医,爸一听高兴道:学医好。又问父母是不是学医的,见杨小宁摇头,就问怎么想学医的,说喜欢。爸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还想引杨小宁说点什么,妈拦道:人家孩子说喜欢还不够啊,能喜欢就不错,像咱们家的大小姐,连自己喜欢什么都说不清楚。爸说:还不是你管的,把孩子都管傻了。妈不高兴道:那你怎么不管,你能把孩子管机灵你去管,还省我的事了。秀梅收拾完桌子,就剩把桌子挪回到北墙条几下面了,一看俩人呛呛起来,笑着说:瞧,跟孩子似的,客人还在呢,可是您们自己个儿定的规矩,自己先忘了。爸回过味来,冲杨小宁说:看看,这就是人类的弱点,行动永远跟语言有差距,可也就奇了,怎么会先有行动,后有语言呢。妈在一旁嘲笑道:废话,语言是人创造的,行动是跟着人的。秀梅、吴萍,包括吴薇,都哈哈大笑,妈说爸是弱智,不知平时怎么给人开刀的。爸说开刀和人类学倒是真有关联的,然后对吴萍和吴薇说:看,爸都这么老了,知识还不够用呢,还得学。妈说:哎呀,还怪谦虚的,真的假的。爸见妈还一个劲儿开玩笑,就有点脑,道:当着孩子面,也不注意影响,家长真是白当了。然后竟一甩手,进了西边自己的工作室。爸这么一走,整个气氛就变了,妈就下不了台 ,脸“呱哒”一下撂下来,想走又不能,吴萍吴薇大眼瞪小眼望着,秀梅也站着发傻。杨小宁劝道:阿姨您甭生气,叔叔肯定是累了,一天做那么多手术,多不容易。妈可找着个台阶儿,就着坡的往下走,说:可不,手术不容易做,有时候眨眼都不行,不像我们内科,医院里想图清闲的就到内科来。杨小宁把这边摩挲平了,就去找吴蔷。拉门,早开了。吴蔷是那种着人疼的女孩儿,这类女孩儿只耍小脾气儿,不大闹,决不会将男人置于尴尬绝望的境地;即便男人觉得尴尬绝望,比如再往后的老二,那也是环境使然,跟女孩儿本意无关。吴蔷刚才顺手锁门,然后杨小宁一拉,门锁了,知道人家生气了,心里不痛快也就知道了人家的小心性儿,杨小宁转身去了北屋,吴蔷反身就把锁拉开了,知道杨小宁在那呆不长,转脸就得回来,回来拉门,门是开着的,事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就为逗个闷子,出个彩儿,过起日子来有滋味;这样的女孩儿,就是北京胡同里的精怪,是那种穿过胡同,站两边聊大天儿的男男女女都得侧目回头的,好象不认识,其实昨天还在一起坐小板凳上说话,今天的穿戴做派惊得你一激灵,她自己不觉得,该低头低头,仰头仰头,别人瞅着那么有滋有味,还透着有心性儿,有脾气儿,最重要的是有分寸,分寸还把握得好,一切都全了,还得有懂行的,像件玉器,琢磨成了,还得有懂行的看的了成色,会把玩;有了懂行的,把拐弯抹角的都体味清楚了,把握牢靠了,宝贝就有了自己的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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