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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八)
 麻   三   叔

  要锻出一件真正好样的铁器,就得把铁烧红,扭曲它,锤炼。再扭曲,再锤炼。不断地扭曲获得了一种难以想像的韧性。
  ————匠人经验之一

  回瘫子村的路上,我拨通了省城梅红家的电话,她仿佛是从睡梦中被铃声惊醒的。
  一听她“喂——”的那一声,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衣服松松垮垮、头发凌乱的慵倦的梅红。我还从未目睹过她的这一面。说实话,我暗暗迷恋着女人睡眼惺松的媚态,我心底一直深藏着女性的两种姿态:一种就是眼神空虚、衣着蓬乱的样子,仿佛已历尽数十载秦淮河畔纵性生涯的那种感觉。已经失落了向往的日子,所以眼中一无所系,有一种云端物外的清淡。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她去对镜理云鬓,所以头发总是像心情一样凌乱着。她有足够的勇气把日常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她的被子疲倦地拖在了地板上,地上乱扔着张爱玲、李煜或是但丁,床头柜的烟缸里塞满了沾着雅顿牌口红的烟蒂。门口放着一双久未擦拭的皮鞋,呲着空洞的嘴,好像它的主人随时会冲出来,穿上它,离开这个一团糟,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去年在南京桃花渡口一带闲逛,我暗想,明末青楼妓侠顾眉、董小宛可能就是这个模样吧。另一种你已经知道了,省图之夜的的那个梅红,一层薄薄的皮已裹不住心里那团火的女人,有着装模作样的严肃职业,有着轻易不言的狂野内心。我脑子里闪出了这两个形象交叉着的梅红。她斜倚床头。我告诉她,瘫子村搬迁的事僵住了,我把梅虎可能涉嫌犯罪的事粗略地跟她讲了一下。也不知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电话那头,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梅红说:“这事你跟我爹讲吧”。
  梅红与她爹麻三叔处在一种奇特的相互依赖之中。麻三叔的心思和瘫子村祠堂的每一个决断,坐着梅子孝发黄的老派信笺不断地飞进梅红的家中。怪的是,每当这些信断了半月,梅红的大腿根就痒得钻心,腥红地像生了层湿疹,越抓越痒。有时,邮差一揿门铃,梅红就在屋里兴奋地叫:“药来啦,药来啦!”。梅红的回信到了瘫子村,麻三叔就静静地盘腿坐在炕上,让梅子孝念。有时夜间突然想起以前的某件事,他会连夜把醉成滩泥的梅子孝弄醒,让他翻出旧信,再慢慢念一遍。梅子孝的舌头不听使唤,煤油灯的光线昏昏暗暗地飘忽,他云里雾里地念得语不成句,麻三叔照样念听得一声不吭。麻三叔的来信往往很长,钉起来,像一部瘫子村的村史流水帐。梅红也问一些琐事,一次,她问起淮河“桂花糕”的做法,她爹竟把沿淮一十七种桂花糕的做法都写了来。沾白糖的和沾蔗糖的,哪一种桂花最香最耐嚼,如何用砂姜腌制桂花,制成糕后怎样切分。简直可以照葫芦画瓢地开个桂花糕作坊了。梅红的回复往往极短,是或者不是,好或者坏,黑白分明地寄一个自已的判断回去,就行了。梅红知道她爹只需要这样的回信。

  “我想死你了”。梅红说。我仿佛清晰地闻到了她脖子里从下缓缓上涌的幽香,这是女人肉身和心理都已熟透了的那种香气。一直以来,正使姜斯年教授批评我做学问时的那样,“被一种枝蔓丛生的想像力害惨了”。有一次在她林荫深处的家中,我跟梅红说起她的那股子香气,她娇嗔地说:哪有啥香气?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在男人眼里,还不是只剩下揩不净的酸坛子加臭干鱼的气息。我丰富想像力的毛病在于,它随时会袭击处在思考中的一颗心,常使我在一些正儿八经的场合走了神,恍恍惚惚地拿着稿子说错话。“哪儿想啊,怎么想啊?”,她又在电话里纠缠地问,我用手掌拼命地捂住手机话筒,拿眼角扫了扫前排的乡里司机,压低嗓子,粗俗不堪地说:“你说哪儿想?裤子里都搞农民起义了,不说啦。”我挂了。

  “多少年了,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城市的生活。”有一次幽会时,梅红说:“我感觉自已在城里蔫不拉叽地浮着,像洪水上的一根烂稻草,怎么也融入不到这水里。瞧瞧啊,和一些人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也没串过一次门,在门口遇上了,心不在焉地讲几句,朝他的屋里瞟一眼,眼里像冒出贼气一样。谁也爱不起谁,也恨不起谁。真要拿锥子扎到心上去,也准是见孔不见血,麻木了。有时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无端端地想蹬掉皮鞋、挽起裤脚,像在瘫子村田埂那样疯跑一阵子。有时真巴望着一场洪灾把城市给卷了,灾难来了,大家也许就能抱成一团了,就能知疼知痒了。”

  我笑着说:“这倒是,城里人大概只在喊救命时,才会想起别人。哪有你瘫子村的生活那样过得解恨,端着大碗蹲在田埂头,吱溜溜地喝着稀粥。现代社会,是万马奔腾地过日子。你这瘫子村的傻姑娘,可显得够怪的哦”。梅红嗨嗨地笑了笑说:“省图把我弄得最陈腐的几个书架边做管理员,就是惩罚我的怪呀,不过你得回答我,我究竟怪在何处呢,在我心里瘫子村比谁都健康哟。如果世界所有的人都将瘫子村遗忘了,只有天灾还惦记着瘫子村,那倒过的也是既疼又快活的日子呢。我死也要死在那样的瘫子村里”。

  敲开麻三叔的门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瘫子村人习惯早睡,好像从不愿做什么耗灯费蜡的夜活。除了麻三叔炕上的长明灯外,一般晚上八点多,全村就黑漆漆地鼾声一片了。麻三叔真是善待了我这个稀客,他特地抱出新棉弹成的一床被子,让我盖着。我已多年没闻过这种阳光晒进了纤维的浓浓新棉气味了,第一晚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见麻三叔仍像座泥塑似地坐在炕头,就过去说:“对不起啊麻三叔,把你闹腾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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